第12章 忧患之书(2/2)

短暂的沉默后,革新派的力量率先发声。与范仲淹一同被寄予厚望的枢密副使富弼,立即出言支持:“陛下圣明!范参政所言,实乃救国良方!‘磨勘’按资升迁,如同死水;恩荫泛滥,阻塞贤路;科举取士,华而不实……此皆积弊之核心。若不断然革新,则国势日颓,虽有和议,终难长久!”

同样来自西北前线、深知国力疲弊的韩琦也慨然道:“臣在陕西,亲见民夫转运之苦,国库耗费之巨!若非内政修明,强兵富国,今日之和议,不过暂缓其锋,他日边患再起,我朝何以应对?范公十事,正本清源之策也!”

然而,保守的声浪同样强大。首相章得象,老成持重,向来不喜更张,他缓缓道:“范参政忧国之心,臣等感佩。然祖宗法度,行之百年,自有其深意。骤然更改,恐人心不稳,朝局动荡。且‘明黜陟’、‘抑侥幸’等条,牵涉甚广,触动众多,若推行过急,恐生事端。” 他的话语温和,却点出了改革最大的难点——利益。

参知政事贾昌朝,素与王拱辰等权贵交往密切,其言辞则更为尖锐一些:“范公之论,未免过于理想。天下官员,循资升迁,乃是常例,若以‘功过’为凭,则考核之权操于谁手?岂不滋生请托贿赂之风?恩荫乃朝廷优待士大夫、维系人心之举,若骤然削减,恐寒天下士族之心!”

双方引经据典,争论不休。仁宗坐在御座上,听着耳边激烈的辩论,心中那刚刚被范仲淹奏疏点燃的火焰,仿佛被泼上了一盆冷水。他再次深切地感受到,在这庙堂之上,每向前一步,都面临着怎样的牵扯与制衡。

面对阻力,范仲淹展现出了他在边境筑城时的坚韧。他没有退缩,而是在下一次陛见时,向仁宗皇帝进了一番肺腑之言。

“陛下,”范仲淹的声音沉静而有力,目光清澈无畏,“臣深知变法之难,难于上青天。盖因变法之事,犹如医者治病。庸医治病,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或可暂缓其痛,然病根未除,终将复发。良医则不然,必先洞察其五脏六腑,气血经络,病灶根源所在,然后方能下猛药,治根本。其间或有痛楚,甚或看似病情加重,然唯如此,方能祛除沉疴,得获新生!”

他停顿了一下,望向仁宗,眼神中充满了士大夫那种“以天下为己任”的赤诚:“今我朝之病,正在筋骨,非在皮毛。‘磨勘’、‘恩荫’、‘贡举’之弊,便是那侵蚀筋骨之毒。若只因惧怕痛楚,惧怕他人议论,便依旧用那温和补药,敷衍了事,则病势日深,终至不治!届时,纵有扁鹊、华佗再世,亦将回天乏术!”

“陛下,”他最后重重顿首,几乎声泪俱下,“变法固难,然坐视国势日削而不救,臣恐异日之祸,不止于好水川也! 臣非不知进退,然念及陛下托付之重,念及天下百姓之望,臣……万死不敢避易就简,以误国家!”

这番话,如同洪钟大吕,震动着仁宗的心弦。他看着眼前这位头发已见花白、却依然斗志昂扬的老臣,想起了他在西北风沙中构筑防线的身影,想起了他“先忧后乐”的誓言。一股豪情与责任感,终于压倒了心中的犹豫与怯懦。

庆历四年(1044年)的秋天,汴京城的政治气候,因皇帝的一道全面诏书而骤然改变。仁宗皇帝正式下诏,宣布天下,将范仲淹《答手诏条陈十事》的核心精神,作为国家施政纲领,择其要者,陆续推行!他任命范仲淹为参知政事,富弼、韩琦等为枢密副使,组成了一个新的、以改革为核心使命的执政班子。

诏书颁布之日,范仲淹与富弼并肩立于政事堂的阶前。秋风掠过庭院,卷起几片早落的梧桐叶。

富弼看着手中那份凝聚了无数心血的诏书副本,感慨道:“范公,蓝图已就,诏令已颁,然前行之路,必是荆棘遍布。”

范仲淹远眺着宫墙外湛蓝高远的天空,目光坚定,仿佛已穿透重重阻碍,看到了一个不同的未来。他缓缓说道:“彦国(富弼字)可知,推行此法,譬如持一壶清水,于满是污浊之闹市行走。欲使其不倾覆,不染尘,难乎其难。或许,你我能做的,并非立时涤荡所有污浊,而是尽力护住壶中清水,使其能洒落几滴,浸润一方干涸之地,便不负此心,不负此身了。”

他的话语中,有壮志,有清醒,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壮。他知道,最艰巨的战斗,此刻才刚刚开始。一场旨在刮骨疗毒、重振大宋国运的“庆历新政”,就在这复杂而激昂的氛围中,拉开了它波澜壮阔又命运多舛的序幕。

那道名为《答手诏条陈十事》的忧患之书,如同一颗投入死水的巨石,其激起的涟漪,将深刻影响整个帝国的未来。

(第三卷 第十二章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