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好水川的悲歌(2/2)
如同重锤砸在蛋壳上,宋军勉力维持的阵线,在铁鹞子无可匹敌的冲击下,瞬间土崩瓦解。战斗变成了屠杀。铁骑在人群中肆意践踏冲撞,马刀挥舞,带起一蓬蓬血雨。
任福身陷重围,手持长枪,左冲右突,身被十余创,仍手刃数十敌。小校刘进劝他换装突围,他怒喝道:“吾为大将,兵败,以死报国尔!” 最终,力竭战死。
桑怿、刘肃、武英、耿傅……诸多将领,皆力战殉国。
数万宋军精锐,几乎被屠杀殆尽,好水川的流水,被染成了骇人的赤红色。
四
消息传回汴京,已然无法用“震动”来形容。那是一种近乎天塌地陷的恐慌与悲怆。
当战败的详细奏报被内侍用颤抖的声音在朝堂上念出时,满朝文武,鸦雀无声。仁宗皇帝坐在御座上,身体微微晃动,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两行泪水,无声地从他苍白的脸颊上滑落。他猛地站起身,想走向殿外,却觉得脚下虚浮,眼前一黑,竟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陛下!陛下!” 殿内顿时乱作一团,内侍大臣们慌忙上前搀扶,掐人中,唤御医。
仁宗被救醒后,拒绝回宫,就在偏殿之中,面向西北方向,失声痛哭。他不再是一个需要维持威严的皇帝,只是一个被巨大的失败和负罪感击垮的年轻人。“是朕……是朕之过……是朕害了数万将士性命啊!” 他反复念叨着,悲痛欲绝。他下旨,为之辍朝,悲痛追悼,并亲自撰写祭文,遣使前往陕西奠祭。
整个汴京城,都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酒楼瓦舍停止了喧闹,街上行人面带戚容。无数家庭挂起了白幡,哀哭声此起彼伏。这场失败,不再仅仅是朝廷的耻辱,更是千门万户切身的伤痛。
朝堂之上,先前主战最力的韩琦,成了众矢之的。弹劾他的奏章如雪片般飞来,要求将其治罪。韩琦自己也上表请罪,言辞恳切,背负着巨大的压力与自责。而范仲淹,虽然其战略主张未被完全采纳,但也因未能有效劝阻而受到牵连。
五
就在这举国悲愤、朝局动荡的时刻,一封来自西北前线的奏疏,被送到了仁宗的案头。是范仲淹的。
仁宗红肿着双眼,展开了奏疏。他以为会看到推诿责任的辩解,或是灰心丧气的请辞。然而,没有。
奏疏中,范仲淹并未过多谈及好水川之败的细节与责任,而是以沉痛而坚定的笔触,详细分析了当前敌我形势,并再次系统地阐述了他那套被事实证明更具远见的战略——“筑城推进,稳固防守,屯田养兵”。
他写道:“……贼势虽张,然大宋根基未动。今当效汉武取河南地、筑朔方城故事,于横山一线,择要害处,修筑大顺城、细腰城等诸堡,以固篱藩。每城屯重兵,积粮秣,使贼进不得攻,掠无所获。我再以诸寨为基,招募土兵,兴置营田,使兵农合一,则军食可省,馈运可减。待我防线如铁桶,兵精粮足,则贼进犯则碰壁,久持则匮乏,其势自沮。此虽非旦夕之功,然实为制贼安边之长久策也……”
字里行间,没有因之前的意见未被采纳而抱怨,只有一种“苟利国家,生死以之”的责任与担当。他在国家最危难、士气最低落的时候,顶住压力,再次站出来,为这个帝国指出了一条虽然漫长、却更为可靠的道路。
仁宗读着这封奏疏,泪水再次涌出。但这一次,不再是纯粹的自责与悲痛,其中更夹杂着一种被支撑、被引导的复杂情感。他仿佛看到了在西北的风沙中,那个身形并不魁梧,却有着钢铁般意志的文臣,正以一种无比坚韧的姿态,试图为这个受伤的帝国,重新筑起一道血肉长城。
他擦干眼泪,眼中重新凝聚起光芒。他提起朱笔,在范仲淹的奏疏上,用力写下一个字:
“可。”
好水川的悲歌,余音未绝。但在这血与泪的教训中,一个属于范仲淹的、以坚守和韧性来对抗强敌的时代,也正式拉开了序幕。
(第三卷 第九章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