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台怨》(2/2)

没过多久,戏班来了个新角儿,叫沈怀安,唱武生的,长得俊朗,功夫也好,一上台就赢得了满堂彩。柳青山很看重他,把《霸王别姬》里霸王的角色给了他,还让他跟唱花旦的秋月搭档。

可沈怀安刚来了没几天,就出了事。

那天晚上,沈怀安说要在戏台练戏,让我陪他拉琴。我拗不过他,只能拿着胡琴去了戏台。夜里的戏楼格外安静,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声音。沈怀安穿着霸王的戏服,手里拿着一把假剑,在戏台上走台步,嘴里唱着“力拔山兮气盖世”,声音洪亮,很有气势。

可唱到一半,他突然停了下来,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妆镜房的方向。“你听见了吗?有人在唱虞姬的部分。”

我竖起耳朵听,什么也没听见。“没有啊,怀安,你是不是太累了?”

“有,肯定有!”沈怀安皱着眉,往前走了几步,“就在妆镜房里,你听,‘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

我心里一紧,那正是柳玉茹死前唱的句子。我拉着沈怀安,想让他赶紧走,可他却甩开我的手,朝着妆镜房走去。“我去看看,说不定是秋月姑娘在里面练戏。”

我拦不住他,只能跟着他往妆镜房走。妆镜房的门还是虚掩着,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歌声,正是《霸王别姬》的选段,声音又细又软,跟柳玉茹的声音一模一样。

沈怀安推开门,里面的歌声突然停了。烛台上的红烛不知何时被点燃了,那面螺钿镜前,正坐着那个穿白戏服的女子,背对着我们,手里拿着眉笔,像是在描眉。

“秋月姑娘?”沈怀安开口问道。

女子没回头,只是缓缓放下眉笔,拿起桌上的胭脂,往脸颊上拍着。她的动作很慢,跟我第一次看见她时一模一样。

沈怀安往前走了两步,刚想再问,突然看见镜子里的景象。他“啊”地叫了一声,后退一步,撞在我身上。“镜……镜子里没有她的脸!”

女子终于转过身,脸上涂着厚厚的白粉,嘴唇红得像血,空洞的眼睛盯着沈怀安,嘴角慢慢勾起一个诡异的笑容。“霸王,你终于回来了。”

沈怀安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跑,连戏服都没来得及脱。我也跟着他跑,跑出妆镜房时,回头看了一眼,那女子正站在门口,对着我们的背影,唱起了《霸王别姬》的最后一句:“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沈怀安当晚就收拾东西走了,再也没回来。柳青山知道后,只是叹了口气,没说什么,可我能看见他眼里的绝望。

从那以后,戏班的人越来越少,大家都怕柳玉茹的怨魂,纷纷辞了工。到最后,只剩下我、老周,还有柳青山三个人。

那天夜里,又是月圆夜。我躺在床上,听见妆镜房传来一阵剧烈的响动,像是有人在砸东西。我赶紧爬起来,跑到后台,看见柳青山正拿着一把斧头,对着那面螺钿镜疯狂地砍着。

“玉茹,你别再害人了!”柳青山嘶吼着,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他不会回来了,你跟我回家,好不好?”

镜子被砍得粉碎,碎片四溅。而在镜子的碎片里,我看见那抹白色的身影正站在柳青山身后,脸上没有了之前的诡异,只剩下无尽的悲伤。她看着柳青山,眼里流出两行血泪,声音带着哭腔:“爹,我只是想等他回来……”

柳青山停下手里的斧头,回头看着她,身体颤抖着。“孩子,爹对不起你,爹不该逼你跟他断了联系,不该把他赶走……”

原来,当年柳玉茹爱上的戏子,就是柳青山赶走的。他觉得那戏子不靠谱,怕玉茹受苦,就偷偷给了那戏子一笔钱,让他离开苏州。玉茹知道后,又气又急,加上那戏子走后再也没回来,就渐渐疯了,最后选择了自杀。

“爹,我不怪你,”柳玉茹的身影越来越透明,“我只是……放不下他。”

“孩子,跟爹走,爹带你回家,”柳青山伸出手,想去抓她的手,可却什么也抓不到,“爹给你烧纸,给你做你最爱吃的桂花糕,你别再留在这戏楼里了,好不好?”

柳玉茹看着柳青山,轻轻点了点头。她的身影慢慢消失在空气里,只留下一句淡淡的“爹,保重”。

第二天一早,柳青山就病倒了。他躺在病床上,拉着我的手,说:“九儿,帮我把这戏楼拆了吧,别再让玉茹的魂困在这里了。”

我点点头,眼泪也跟着掉了下来。

后来,我和老周找了人,把凤鸣班的戏楼拆了。拆楼那天,天放晴了,阳光照在废墟上,像是在驱散这三年来的阴霾。柳青山坐在轮椅上,看着被拆倒的飞檐,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没过多久,柳青山就去世了。临死前,他手里还攥着一块螺钿镜的碎片,碎片上,映着一个穿白戏服的女子,正对着他微笑。

我离开了苏州,去了上海,再也没回过平江路。可每当我听见有人唱《霸王别姬》时,总会想起凤鸣班的戏楼,想起那个穿白戏服的女子,还有她那句“我只是想等他回来”。

有些执念,一旦生根,就再也拔不掉了。就像柳玉茹的等待,明明知道没有结果,却还是守在那戏楼里,守了三年,直到最后一刻,才肯放下。而那座戏楼,还有戏楼里的故事,也成了我心里永远的牵挂,和永远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