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3章 红萼初绽(2/2)
“其三,时机之险。”崔先生声音压得更低,“张党之势,根植于上意。陛下如今虽病,但只要一念尚存,便无人能动张氏兄弟分毫。此时与之明面冲突,无异于以卵击石。即便暗中联合,若时机把握不当,稍露形迹,便是灭顶之灾。且朝中张柬之等老臣尚在隐忍,清流士人敢怒不敢言,此时贸然动作,恐难获有力奥援,反易成孤军。”
句句切中要害。太平公主缓缓点头。这些风险,她心中何尝没有反复掂量?
“所以,”她走回书案后,重新坐下,目光落在那张密信上,“先生的意思是……不予回应?”
“非也。”崔先生摇头,“风险虽巨,机遇亦存。张党确是心腹大患,迟早需除。韦氏主动伸手,公主若断然拒绝,不仅寒了东宫之心,亦可能将其推向绝路,万一她铤而走险,做出更不可控之事,恐反殃及公主。更何况……多一个盟友,尤其是东宫这般拥有‘大义名分’的盟友,未来若真到了图穷匕见之时,或许能起到关键作用。”
“那便是……回应?”太平公主指尖轻叩桌面。
“回应,但须是……有限度的、留有充分余地的、可随时切割的回应。”崔先生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韦氏信中以‘家常’为表,公主亦可以‘家常’回应。不涉具体,不露心迹,仅表达收到心意,并给予一丝微弱的、似是而非的善意回馈。既不断了这条线,亦不将自己彻底绑上东宫的战车。进可观察后续,退可置身事外。”
太平公主沉思良久。密室内的时间仿佛凝滞,只有灯影在她脸上缓缓摇曳。
终于,她提起了那支细笔,从另一只瓷瓶中蘸取另一种药水。她没有立刻书写,而是先闭目片刻,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清明决断。
笔尖落在另一张空白的素笺上,同样极轻、极快地移动起来:
“韦媳雅鉴:承惠佳茗,齿颊留芳,感念于心。府中红梅,去岁确曾凌寒而放,今春枝头残萼犹存,然春寒料峭,夜来霜重,恐伤新蕊,需时时看顾。日前偶得前朝《女诫》手抄善本一册,字迹温婉端秀,所载妇德妇言,今时读来,犹有深意。特转赠媳,或可共赏清玩。春安。姑字。”
写罢,她搁下笔,等字迹隐去。同样将纸折好,放入一个早已备下的、装有《女诫》抄本的锦盒夹层中。
“崔先生,”她将锦盒递过去,“依原路,稳妥送回。告诉宋媪,公主感念她惦念,回赠此书,望她颐养天年,勿劳思虑。其余的,不必多说。”
“属下明白。”崔先生双手接过锦盒,迟疑一瞬,问道,“公主,这回应……韦氏能领会否?”
太平公主淡淡一笑:“她若连这都领会不了,也不配做本宫的盟友。”她顿了顿,解释道,“‘红梅残萼’是告诉她,本宫知晓她的处境与心意,但自身亦需谨慎自保,不能妄动。‘春寒霜重,需看顾新蕊’,是暗示局势险恶,需小心行事,保护现有力量(或指太子?)。赠《女诫》,表面是谈妇德,实则是借‘妇德’之名,强调礼法纲常——暗指恢复李唐正统礼法乃大义所在,此为我们可能之共同理念。‘共赏清玩’,则是留一个继续接触的由头。”
崔先生了然,深深一揖:“公主思虑周详,属下叹服。”
“去吧。”太平公主挥挥手,“记住,此事止于你我,及执行之人。往后所有与东宫往来,皆需经你之手,务必隐秘再隐秘。”
“是。”
崔先生躬身退出密室。
厚重的木门重新合拢,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太平公主独自坐在书案后,没有立刻离开。她看着那张已经字迹隐去的素笺,又看了看韦氏来信的那张纸,将它们并排放置。
两张白纸,空空如也。
但在这深宫之中,在这权力场的最暗处,它们却承载着两个女人最沉重的心思、最危险的试探,以及一个刚刚萌芽、脆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的……秘密盟约。
她缓缓靠向椅背,闭上眼。
母亲,您看到了吗?您将所有人,都逼到了不得不各自谋算、彼此试探的境地。
张氏兄弟,韦氏,东宫,还有我……
这盘棋,越来越乱了。
而执棋的您,却渐渐……看不清棋盘了。
密室外的日光,透过高墙上的气孔,在地上投下几缕微弱的光斑,随着日头西移,慢慢拉长,变形,最终消失不见。
黄昏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