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神农经畔识字初(2/2)
那声音在书房中回荡,不像说话,更像是一种仪式性的吟唱。一个个古老而陌生的药名,抽象的药性寒热,主治的病证症候,在这极具韵律和美感的文辞串联下,仿佛被赋予了生命,变得不再那么狰狞可畏,反而有了一种可以触摸和感受的形态。
一段吟诵完毕,余音似仍在梁间萦绕。祖父这才将目光收回,落在书页的开头,温言道:“今日,我们便从这首句的四字学起——‘诸’、‘药’、‘赋’、‘性’。” 他取过一方古砚,注入少许清水,拿起那柄光泽温润的松烟墨锭,不疾不徐地研磨起来,墨香随之渐渐弥漫。随后,他拈起一支小楷狼毫,在铺开的宣纸上,蘸饱浓墨,屏息凝神,一笔一画,写下这四个大字。笔锋藏露有度,结构严谨,每一笔都带着沉静的力量,仿佛不是在写字,而是在镌刻某种信念。
“‘诸’,从言者声,有众、多之意,泛指一切。‘药’,篆文如草在臼中,会意治病之草木金石。‘赋’,本为文体,铺陈其事,亦有授予、禀赋之意。‘性’,从心生声,指事物与生俱来的本质、禀性。”祖父不仅讲解字义,更追溯其形源,阐释其内涵,“‘诸药赋性’四字连用,便是说,此书将要系统阐述众多药物与生俱来的本质禀赋。”
他讲解得极其耐心,每一个字都拆解其偏旁部首,解释其构字之理。林闻溪听得全神贯注,伸出还带着些许捣药后酸胀感的小手,食指在空中笨拙地、依样画葫芦地比划着那些字的间架结构。对他而言,每一个陌生的方块字,都像是一味亟待认识和了解的“新药”,需要仔细观察其“外形”(字形),仔细品尝其“味道”(读音),并深入理解其内在的“药性”(字义)。
认识了字,祖父再引领他回到那几句《药性赋》的原文,结合刚学会的字词,深入浅出地讲解其深意。 “你看,‘犀角解乎心热’。犀角,乃珍稀寒凉之品,气清香,性锐利,专入心、肝经血分,能清心凉血,解毒定惊,力雄效宏。若遇温热之邪深入营血,导致高热神昏、谵语发斑,乃至痉厥抽搐之危重证候,非此等大寒清解之品,不能直折病势,扭转乾坤。” 他讲得生动,仿佛眼前不是文字,而是一幕幕惊心动魄的临床场景。 “‘羚羊清乎肺肝’。羚羊角,亦属咸寒之物,质量气灵,善清肝肺之火热,尤长于平降肝阳,息风止痉。对于肝火上炎之目赤头痛,或热极生风引动之内风抽搐,它有特效。” “‘泽泻利水通淋而补阴不足’。泽泻,甘淡渗湿,性寒沉降,专利水道,清膀胱湿热,为治水肿、小便不利、淋浊之要药。然其性偏渗利,过用则恐耗伤阴液,故原文特地点出‘补阴不足’,此乃先贤用药之谨慎处,提醒后学,需中病即止,或配伍地黄、山药等滋阴之品,以制其偏性,顾护根本。”
祖父的讲解,绝非照本宣科。他巧妙地将之前传授的“四气五味”、“升降浮沉”、“君臣佐使”等基本理论,如丝线般编织进对《药性赋》的解读中,让林闻溪脑海中那些原本零散的知识点,开始逐渐产生联系,形成初步的网络。林闻溪一边努力与那些复杂的字形和读音搏斗,一边贪婪地吸收着祖父话语中流淌出的宝贵知识。他惊喜地发现,那些原本觉得枯燥难记的药性功效,一旦被纳入这朗朗上口的歌赋韵律之中,竟变得如此易于记诵和理解。
书房窗外,竹影随风轻轻摇曳,在窗纸上投下斑驳的动态画。偶尔有雀鸟掠过,留下一两声清脆的啼鸣,更反衬出室内的静谧。一老一少,便全然沉浸在这方弥漫着书香墨韵的天地里。祖父教得循循善诱,引经据典,却不失生动;孙儿学得心无旁骛,目光灼灼,仿佛一块干燥的海绵,迫切地汲取着知识的甘霖。林闻溪的小手紧紧握住一支为他特制的小号毛笔,蘸墨,舔笔,然后极其认真而又笨拙地在草纸上描摹那些刚刚认识的字。墨迹时而浓淡不均,笔画时而歪斜出格,甚至不小心染黑了指尖和鼻尖,他却浑然不觉,完全沉浸在探索的快乐中。
对他而言,这早已超越了简单的识字课。这更像是一场庄严的启蒙仪式。他手握的仿佛不是毛笔,而是一把开启宝库的钥匙;他描摹的仿佛不是文字,而是用笔墨一点点勾勒、填充那个庞大、精妙、充满无限奥秘的医药世界的轮廓。每一个生字的被征服,每一句歌赋的被理解,都像是为他推开了一扇新的小窗,让他得以窥见窗后那更加深邃、更加璀璨的智慧星空。
这《药性赋》的韵文,如同一条由先贤智慧编织而成的、缀满璀璨宝珠的金线,开始将他之前通过看、闻、尝、捣所获得的那些零散的、感性的药材知识,逐渐地、有机地串联起来,初步显现出中医理论体系的雏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