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5章 采用西医治疗(2/2)
“但这“电飞线驰”之速,已远非六百里加急驿马所能比拟,但他此刻感受更深的,却是这种速度所映照出的距离。那道横亘在紫禁城与泰西工厂之间的,不仅是重洋,更是完全异质的时间与运作规则。”
“而货物航海而来,反要慢上十倍不止。”凌霄接口,似在梳理这其中的节奏,“45至60日……这便是一整个季候的轮转。”
“是。皇上,货品在欧陆制造、检验、装箱后,多数由汉堡、利物浦、马赛等港启碇。”
马佳绍英对此显然下过功夫,“大型货轮经苏伊士运河,过印度洋,穿马六甲,方能抵达天津大沽口。海上风涛、沿途埠头补给、海关验看,皆需时日。若遇飓风或船期延误,两月亦属常事。此番订购的x光机等,部件庞大精贵,包装防护极严,装卸运输更需格外稳妥,快不得。”
殿内静了片刻,唯有自鸣钟的规律声响。凌霄忽然转身,眼中闪过一丝与年龄不符的了悟与冷峭:
“如此说来,从朕动念,到那能‘照见筋骨’的机器真在宫里亮起来,前后竟需近百日光阴。这百日……倒让朕想起太医院那句‘王道无近功,徐徐图之’了。”
马佳绍英心下一凛,知皇帝已将这物理时间的“慢”,与宫闱政治的“拖”联系了起来。
“皇上,”马佳绍英低声道,“货轮航海之期,固是天道,急也无用。然这期间,西医馆日常用药器械既已齐备,正可从容施用,积累成效,让人见见‘实证’。待那精密重器运抵,安装妥当,恰可水到渠成,作为攻坚之利器。时间,有时亦在我方。”
凌霄看了马佳绍英一眼,明白他话中深意。太医院的反对根深蒂固,绝非一纸谕令或一台新机器就能立刻瓦解。这漫长的运输期,看似拖延,实则提供了一个难以被干扰的缓冲与准备阶段。
“你的意思是,这百日,恰好用作‘铺垫’?”
“奴才愚见,正是。可令西医官,就太后目前最可忍受之症状,如失眠、食欲不振等,先以已到之药物器械,试行些温和稳妥之法。不求立起沉疴,但求细微改善,以积跬步。”
“同时,内务府可借此时间,将库管、人员调配、乃至与太医院文书往来之章程,一一理顺,扎稳根基。待重型器械入宫,一切已非仓促上阵,反对之声或已因见微效而有所分化,再用新器攻坚,阻力自减。”
凌霄缓缓坐回椅中,方才因时间漫长而生出的一丝焦躁,此刻已沉淀为更深的思量。
他意识到,这来自遥远欧洲的、由电报与航船编织出的时间表,意外地给了他在紫禁城这座巨大而凝滞的机器内部,进行一场精细化操作的可能。
他不必急于求成,用“奇洋巧技”去正面冲撞那堵名叫“祖制”的厚墙;他可以利用这客观的、谁也无可指责的“等待”,一寸寸地松动墙基,一点一滴地展示“另一种可能”的有效性。
“朕晓得了。”凌霄最终说道,语气平静,“海运之期,非人力可移。那便依你之言,外循海运之常轨,内做深耕之细务。西医馆诸事,由你协同洋医,稳妥推进。太医院那边……朕自有道理。”
他不再追问货物何时抵达。
因为凌霄已明白,重要的不是日历上那个确切的到货日期,而是如何将这必然的、客观的“慢”,转化为宫廷博弈中一种主动的、富有策略性的“缓”。
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那尚在远洋的庞然大物所牵引时,一些更细微、却可能更关键的变化,正在宫墙深处悄然发生。
这或许,是历史给予这位身处变局核心的年轻君主,一堂关于“时间政治”的无声课程。
凌霄听罢马佳绍英关于货运时程的回禀,并未再追问细节。
他沉默片刻,目光从窗外遥远的虚空收回,落在内务府总管大臣沉静的脸上。
年轻的君王显然在方才的思绪中完成了一次权衡,此刻开口,声音里已褪去了探究外务时的温度,转而是一种用于处理内廷关系的、沉稳而清晰的敕令口吻:
“爱卿,太医院那边,抵触之心甚坚,朕深知其情。然皇额娘之病,已非太医院独力所能周全,此势不得不变。”
凌霄略作停顿,确保每一个字都被听清:
“你需代朕,出面向众御医剖析利害。核心之言有三,务必传达透彻。”
第一,定其根本,安其心神。
“你须明告诸臣:中医乃我中华医药之根,皇室历朝倚仗,岂有轻弃之理? 朕与太后,信重太医院之心,从未稍减。今后宫闱安康,仍要多多倚仗诸位国手。此番引入西洋医术,绝非取而代之,实为万不得已之补充,权宜之计。” 凌霄特别强调了“补充”与“权宜”二词,这是给太医院最需要的体面与台阶。
第二,将心比心,以孝道统揽。
“你要恳切言之:朕何以甘冒物议,行此‘权宜’之举?一切皆为皇太后凤体康健,别无他念。 为人子者,眼见亲疾缠绵,但凡有一线可能之法,焉能不竭诚尝试?”
“此乃天地人伦之至情,赤子孝心之煎熬,盼诸位御医体谅朕心之焦灼苦楚,勿使朕背负‘不孝’之憾。” 这是将医学争议提升到无可辩驳的孝道高度,用情感与伦理的力量软化技术立场的对立。
第三,划定界限,给予承诺。
“最后,需向他们保证:太医院于内廷之职司、之尊荣,断不会因此事而稍损。西医之运用,其范围、其方式,必以太医院认可之‘稳妥无伤’为前提, 其过程亦需随时与太医院通气会商。皇室之信赖,依然系于诸位之身。”
凌霄说完,目光炯炯地看着马佳绍英:“你办事老成,深知如何与这些翰苑清流、世家国手周旋。此番劝导,软中须带硬,抚慰中须有提醒。 要让他们明白,朕意已决,太后凤体乃当前唯一至要。若有人仍固守门户之见,罔顾皇额娘疾苦,那便非忠非医,朕……亦难再顾全其颜面。”
“嗻。” 马佳绍英深深一揖,心中已了然皇帝全盘策略。
这番话术,堪称恩威并施、情理交融的典范。
先以“绝不废中医”的定心丸消除其根本恐惧,再用“孝道大义”占领道德制高点使其难以公开反驳,最后以“维持现状、共商共议”的承诺给予现实利益的保障。
其最终目的,是在不引发太医院集体剧烈反弹的前提下,为西医治疗打开一道得以实操的缝隙。
“奴才领旨。必当依皇上旨意,婉转开导,务使太医院诸位大人,能体察圣心之焦灼与仁孝,以太后玉体为念,暂搁门户之争,允西医之术做有限尝试。”
马佳绍英的回复,精准地概括了皇帝指令的核心——不是要说服太医院真心拥抱西医,而是要以压倒性的政治与伦理理由,迫使他们暂时“允许”或至少“不激烈反对”实践的发生。
“去办吧。”凌霄挥了挥手,转身再次望向窗外。
凌霄知道,真正的较量,从来不在道理之争,而在人心与利益的熨帖之间。
太医们需要的,或许并非被说服西医更高明,而是一个能保住颜面、地位,并顺台阶而下的“不得已”的理由。
现在,这个理由,他已经通过马佳绍英之口,给了出去。
接下来,就看那些国手们,是选择继续阻挡在这“孝道”与“皇命”共同指引的路上,还是顺势而为,在变局中寻找自己新的位置了。
紫禁城的天空下,一场以“孝”为名、以“权”为实的医疗改革,其人事上的障碍,正被以最符合宫廷智慧的方式,小心翼翼地挪开。
凌霄再次踏进皇太后寝宫时,殿内正弥漫着一股比往日更浓的草药气,混杂着暖阁深处特有的、略显沉闷的沉香气味。
稀疏的光线透过窗棂,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微尘,也照见隆裕太后比前次更为清减的侧影。
皇太后半倚在炕上,身上盖着明黄锦被,仿佛要被那厚重的色彩压得陷进去一般。
请安过后,凌霄未像往常那样返回养心殿继续学业,反而示意宫人将绣墩挪得近些。他挥退了左右,只留太后最贴身的女官和李总管在远处静候。
“皇额娘今日气色,似仍倦怠。”凌霄开口,声音放得极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儿臣下学路上,见御花园里玉兰已结了骨朵,想着等花开得再好些,若能扶皇额娘去廊下略坐坐,晒晒日头,或许比终日在这屋里闷着强些。”
隆裕太后微微牵动嘴角,露出一丝疲惫的笑意:“皇帝有心了。只是哀家这身子,怕是连这殿门都迈不出去了。”
“皇额娘快别这么说。”凌霄的语气里适时带上了一丝少年人特有的、不容置疑的执着,“您定要好起来。您若不好,儿臣……儿臣心里便没个着落。”
凌霄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袍角,这个细微的动作泄露了他刻意维持的镇定下的不安。
凌霄顿了顿,仿佛下定了决心,抬起眼,目光恳切地望着皇太后:“儿臣知道,太医院众位御医,都是尽了心的。皇额娘不用那些洋人的法子,也是体恤他们,顾念祖宗成例。”
凌霄先替太后说出了顾虑,隆裕哪里不知道皇帝为了她的病情,一直试图采取西洋医术治疗。这让皇太后原本微蹙的眉头稍缓。
“可是皇额娘,”凌霄话锋一转,声音更柔,却字字清晰,“儿臣每每来请安,见您进的那汤药一日比一日浓苦,神色却不见一日比一日康健,儿臣这心里……如同钝刀子割着一般。”
凌霄眼圈似乎微微有些发红,并非全然作伪,那是一个少年对至亲病痛最真实的恐惧与无力。
“前日内务府大臣来回话,说那些洋医生看了脉案,倒也说不出什么玄虚大道,只指着那些已运到的玻璃管、小秤皿,说有些许‘确凿’ 的法子,或许能缓缓皇额娘夜不能寐、食不知味的苦处。”
“法子听着是古怪些,却也说好了,绝不用那些骇人的刀剪,也不服那些不明底细的虎狼药, 无非是用些提纯过的平和药剂,或是以物理之法稍稍舒缓。”
凌霄观察着太后的神色,见她并未立时露出抗拒,便趁热打铁,将身子又向前倾了倾,语调里带上了近乎哀求的依赖:“儿臣年幼,这江山虽只剩了这紫禁城一隅,可列祖列宗在上,这‘皇帝’二字压着,儿臣夜里也常惊醒。外头的事,有王爷大臣们议着,可这宫里,儿臣能说句体己话、拿个主意的,不就只有皇额娘您么?”
凌霄紧紧握着太后的手,那手冰凉而瘦削,“您的身子,不单是您自个儿的,更是儿臣的倚靠,是咱们这皇室还能维系着不散的魂儿。 您就当……就当是心疼儿臣,让儿臣安心,哪怕只试一两样最最稳妥的、洋医生与咱们太医都点头了的法子,成不成?”
这番话,揉碎了一个少年天子的惶恐、依赖、孝心与那一点点不易察觉的、对“新事物”背后可能生机的好奇与渴望,悉数捧到了太后面前。
凌霄没有提任何大道理,只是将一切都系于“母子之情”与“皇室存续”这最朴素也最沉重的两点之上。
隆裕太后静静地听着,眼中泛起复杂的波澜。有对皇帝言辞的感动,有对自身病体的灰心,有对陌生事物的本能畏惧,也有被那“祖宗礼法”长久束缚的犹豫。
她看着皇帝殷切甚至带着泪光的眼睛,那里面盛满了对她这个“母亲”而非“太后”的需索。这份需索,比她听到的任何关于“西学东渐”的道理,都更具穿透力。
良久,她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反手轻轻拍了拍皇帝的手背,那动作虚弱却带着一种无奈的妥协与宠溺:“皇帝……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哀家还能说什么呢?”
隆裕闭上眼,仿佛积蓄力气,“罢了……那就……依皇帝的意思,让那些人,挑一两样最不打紧的、温和无害的,试试看吧。只是,”她忽然又睁开眼,一丝属于太后的威仪与警惕回到眼中,“一切须得在哀家跟前,让咱们的太医院也有人在旁看着,断不能由着他们乱来。”
“儿臣明白!谢皇额娘!”凌霄的声音里迸发出真切地喜悦,连忙应承,“必是千妥万妥,绝不让皇额娘有丝毫不适。”
走出长春宫时,凌霄感到一阵混合着疲惫与初胜的轻松。
他知道,这远非胜利,仅仅是在那堵厚重的旧墙上,用亲情凿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但光,总算可以透进来一丝了。接下来,便是如何让这一丝光,照出足以让人信服的、真实的暖意来。
次日清晨,长春宫东暖阁内的光线比往日更明亮些,宫人早早将厚重的锦帘卷起了一半。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肃静,连惯常的、细微的瓷器碰触声都几乎消失。
隆裕太后已由宫女服侍着洗漱完毕,换了一身较正式的藕荷色常服,靠在明黄引枕上,等待着今日注定不同的“诊视”。
首先依例进行的是太医院御医的请脉。
今日当值的是太医院左院判陈守忠,一位须发花白、神情肃穆的老者。
他如常跪请圣安,然后凝神屏息,以一方洁白的丝帕覆于太后腕上,三指轻按,闭目细察。
诊脉的时间似乎比平日更长些,他的眉头微微蹙起,又缓缓松开。左右手换过,他又谨慎地观察了太后的舌苔。
“太后娘娘凤体,”陈院判收手后,垂首恭敬禀道,“脉象较前日略见和缓,沉细之中稍添一丝滑象,此乃心气略有复苏之兆。
然肝脉仍显弦意,脾胃之气依然弱不禁风。臣以为,可于原方中稍加合欢皮、茯神,以增宁心安神之效,佐以炒谷芽一钱,醒脾助运。”
他的诊断和方案,仍是经典的中医辨证论治路数,用词精准,无可指摘,仿佛在无声地重申着这门古老学问的深邃与正统。
太后微微颔首,并未多言,只是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复杂神色——那是对熟悉流程的依赖,也是对已知结果某种程度的倦怠。
陈院判复诊完毕,并未像往常那样躬身退下,而是静立至暖阁一侧的阴影里,如同一尊沉默的塑像。他奉有密旨,需“全程观瞻,详录其法”。
这时,内务府总管大臣绍英轻声禀告:“太后,西医馆马丁医士、皮埃尔医士已在殿外候旨。”
“传吧。”太后的声音不高,手指却无意识地攥紧了袖口。
两位西洋医官悄然入内。
德国人马丁身材高大,金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笔挺的深色西装,手提一只沉重的棕黑色皮箱;法国人皮埃尔则略显清瘦,眼神敏锐,同样提着诊箱。
二人依礼鞠躬,举止拘谨而专业。绍英立于太后榻侧稍后的位置,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如同一位稳坐中军的监军。
真正的考验开始了。
马丁医士通过请求为太后测量体温。
当那根细长的玻璃水银体温计被恭敬呈上,示意需置于舌下时,太后明显地僵了一下。
她看了一眼绍英,绍英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太后这才极其缓慢、带着明显的迟疑,微微张口。冰凉的玻璃触感让她浑身一紧,但她坚持住了那难熬的三分钟。
接着是血压测量。
皮埃尔医士拿出臂带式血压计,当那布质臂带缠绕上太后的胳膊并开始充气时,她脸上露出了真正的惊恐,身体微微后缩,仿佛那是什么刑具。
马佳绍英适时地轻声解释:“太后勿惊,此物仅是测量血脉鼓动之力,稍胀即消,并无痛楚。” 太后这才勉强稳住,但全程紧闭双眼。
听诊是最为尴尬的环节。
马丁医士请求用听诊器探听心肺部,并示意需隔衣贴近背部。这在礼法森严的内廷近乎骇人听闻。
皇太后的脸颊瞬间泛起潮红,那是羞愤与不适。陈院判在阴影中,面色已然铁青。
马佳绍英再次上前,低声道:“太后,医者父母心,在彼邦此为寻常诊法,只为探明症结所在。奴才已令宫人设此素纱屏风,请太后略转玉体,由女官协助,仅露背部衣外极小一处,医士隔衣听之,片刻即毕。”
这是在极度保守的礼教与医疗必要之间,所能找到的最脆弱的折衷。皇太后在极度的内心挣扎后,几乎是以一种赴难般的心情,在宫女的搀扶和屏风的遮掩下,完成了这简短却划时代的步骤。
整个过程中,陈院判的目光如鹰隼般盯着西洋医生的一举一动,尤其是他们那些闪亮的金属器械和看似随意的操作。
他心中或许在飞速评判:此等“器”之巧,是否僭越了“道”之本?这等直接探查体腔声音之法,与中医“司外揣内”的哲学,究竟孰高孰低?
检查完毕,两位医官退至外间稍事商议,通过通事禀告初步见解。
马丁医士的言辞细腻,显得冷静而直接:“皇太后陛下有明显之神经衰弱症状,并伴有轻度至中度之心律不齐与胃肠道功能紊乱。长期忧虑与卧床导致肌肉萎缩无力,血液循环亦不佳。当前并无急性感染迹象。”
皮埃尔医士的补充则更关注细节:“太后陛下睡眠障碍与食欲不振是核心问题,加剧了整体的虚弱。”
“我们建议,第一,立即开始非常温和的被动关节活动与肌肉按摩,以促进循环,防止进一步衰弱。第二,饮食需调整为更易消化、少食多餐之特殊流质与半流质,并可加入少量科学配比的营养补充剂。第三,可考虑使用极小剂量、经过严格计算的镇静安神药物,以打破失眠与焦虑的恶性循环。”
他们的诊断,用了“神经”、“循环”、“功能”、“剂量”等词,指向具体器官与功能,与中医的“气、血、心、脾”形成鲜明对比。方案更是具体到操作(按摩)、食物形态(流质)和化学物质(镇静剂)。
陈院判终于忍不住,在绍英的目光示意下,上前一步,对着通事,实则是说给太后和在场所有人听:“请问二位洋医,所谓‘神经衰弱’,与中药医籍中所载‘思虑伤脾’、‘心肾不交’有何对应?所谓‘镇静药物’,是何性味?归经如何?长期服用,可会伐伤根本,产生‘药邪’之害?”
这不仅是质疑,更是两种医学体系根本对话语权的争夺。暖阁内的气氛骤然紧绷。
皮埃尔医士试图解释药物作用的生理学原理,但“神经递质”、“抑制剂”等词汇通过翻译变得更加晦涩。
马丁医士则更务实一些,他表示:“我们充分尊重贵国医学传统。我们提议的治疗,尤其是物理调理与营养支持,可以与贵国汤药并行不悖。至于药物,初期可以完全不使用,或仅在最必要时,使用极微量,并随时观察。”
绍英此时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陈大人所虑极是,关乎皇太后万金之躯,确需慎之又慎。今日之诊,重在‘察情’。二位医士之议,尤其是不动针药、只涉调理与饮食的部分,似可与太医院现有方案并行不悖,互为补充。具体如何采纳、取舍、融合,还需陈大人与诸位太医,会同西医馆,细细斟酌,拟定一个万全稳妥的章程,再呈太后与皇上圣裁。”
他这番话,将一次可能爆发的直接冲突,引向了“程序”与“磋商”的轨道。既肯定了太医院的核心审议权,也为西医方案的某些部分(非药物部分)落地,预留了空间。
皇太后疲惫地闭上眼,轻轻挥了挥手。
这场耗尽心力的“历险”暂告段落。
她感受到的,除了检查本身的不适与惶恐,或许还有一丝奇异的感觉。
——那些冰冷的器械和陌生的术语,似乎在以一种截然不同的方式,“看见”并试图理解她的痛苦。
而陈院判与马佳绍英的对话让她明白,这场关乎她身体的新旧之争,远未结束,只是从帷幕之后,正式搬到了舞台中央。
她这个最重要的“病人”,恰恰身处风暴眼最寂静的位置。
长春宫东暖阁里的空气,似乎与往日不同了。那股经年累月、几乎沁入梁柱的浓郁药香里,悄然掺入了一丝几不可察的、清冽的酒精与某种柠檬草混合的陌生气息。
更重要的是,暖阁主人的神情,有了细微而确实的变化。
隆裕太后依旧倚在榻上,但连续五日,她每日午后能多维持约两个时辰的清醒与平静,而非从前那般昏沉嗜睡。
据贴身宫人悄声禀报,皇太后夜间惊悸醒来的次数减少了,甚至有一日清晨,竟主动询问粥品,进了一小碗梗米粥并两样清淡小菜。这在过去数日是罕见的。
变化源于一套极其温和的“辅助方案”:每日午后,两位西洋医馆的医官,会在两名太医院指定的低阶医士陪同下,为太后进行约十分钟的“物理调理”。
这并非手术或注射,而是一种介乎按摩与理疗之间的手法,重点舒缓太后因长期卧床和忧思导致的肩背僵痛,并辅以一种由薰衣草与缬草提取的、经太医院院使亲自嗅验认可的安神精油,以蒸汽法微量吸入。
同时,太后每日的汤药中,有一味药材被替换为德国洋行提供的、经过提纯的标准化浸膏,剂量仅为原草药的五分之一,旨在“平肝气”而“不伐根本”。
效果是静默却有力的。
皇太后紧绷的眉宇间那缕挥之不去的痛楚纹路,似乎浅淡了些。
当凌霄再次请安时,她甚至能多问几句书房的功课,末了,看着皇帝殷切的眼神,轻轻叹道:“那洋人的法子……倒也算得细致。身上是松快了些。”
这句话,轻如羽毛,落在紫禁城权力格局的棋盘上,却重若千钧。
几乎在皇太后说出“细致”二字的同一日,内务府总管大臣绍英,便“恰巧”前往太医院值房巡查夏季防暑药材的储备。
公事谈毕,众御医照例送行。行至廊下清净处,马佳绍英忽然停下脚步,仿佛随口提起:
“诸位大人都是国手,近日长春宫之事,想必也都关切。皇太后凤体稍有起色,皇上圣心甚慰。”
他语调平和,目光却缓缓扫过面前几位院使、院判,“太后有言,洋法虽异,其‘细致’之处,或可补我中之未逮。 此乃天语,诸位宜深体之。”
“未逮”二字,他说的很轻,听在众御医耳中却不啻惊雷。这是最高权威对太医院传统方案某种程度的、含蓄的定性。
马佳绍英不等他们消化,话锋随即一转,语气转为一种带着寒意的体谅:“当然,皇上也深知,诸位大人夙夜辛劳,所虑者无非是凤体万全与祖宗法度。此前联名陈情,亦是忠心可鉴。然则,”
他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更低,确保只有眼前几人能听清,“时事已然不同。 太后既觉受用,皇上孝心已决。倘若此时,再有‘不合祖制’、‘奇技淫巧’之议,直达天听,恐非但拂逆上意,更易被误解为……不顾太后康愈之实,而拘泥门户意气之争。 这其中的分寸,诸位久历宫闱,当比本官更明白。”
这番话,恩威并施,敲打在七寸之上。
它明确传达了三点:第一,太后与皇帝的态度已变,反对失去了最高依据;第二,继续公开反对,不再是(医学辩论),而可能上升为政治错误;第三,内务府,作为直接执行皇帝意志的机构,已站在了推动此事的一方。
几位太医面色微变,有人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躬身道:“总管大人教诲的是……臣等,自当以太后凤体为念。”
敲打之后,需有抚慰。次日,凌霄在养心殿偏殿,特意召见了太医院左右院判。
“院判平身,赐座。”皇帝的态度比往日更加温和,“今日请两位来,非为别事。皇额娘近日稍安,朕心略定。这其中,太医院日常调理,乃是根基,功劳朕是记在心里的。”
左院判连忙起身:“臣等份内之事,不敢言功。太后凤体稍安,实乃皇上孝感天地。”
凌霄示意他坐下,神色转为推心置腹的诚恳:“朕知道,引入西洋医术,诸位心中必有顾虑,乃至委屈。此乃人之常情。然朕之初衷,二位爱卿当能体察:凡有益于皇额娘圣躬者,无论中西,皆可为我所用。 这非是信彼不信此,实是博采众长,以企万全。”
他用了“博采众长”,而非“以西代中”,这定调至关重要。
“太医院乃我朝医政之根本,此地位绝不会动摇。日后西医馆所为,无论如何,最终解释与裁定之权,仍需倚重太医院之卓见。 朕望太医院,能以海纳百川之胸襟,为朕,为皇额娘,做好这‘裁定’与‘融合’之功。这岂非是更大的功业与担当?”
这番话,将太医院从“被挑战者”的位置,巧妙提升到了“裁定者”与“融合主导者”的高度。皇帝给出了承诺(地位不动)、赋予了新角色(裁定融合)、并诉诸了更高的责任(为君分忧)。
两位院判离宫时,心情复杂。
他们清楚地感受到了压力(来自内务府的敲打和皇帝不可动摇的意志),但也接到了皇帝递来的、包裹着丝绒的手杖(新的权威角色和保障)。继续硬抗已不明智,甚至危险。
如何在新的格局下,维护太医院的利益与颜面,才是现实的考量。
自此,紫禁城内的医疗局面,进入了一种微妙的“新常态”。
长春宫:西医的“辅助方案”被正式纳入日常调理流程,太医院医士的“监督”逐渐流于形式记录,太后身体虽仍虚弱,但最折磨人的部分症状得到缓解,她对皇帝尝试“新法”的默许,变成了半公开的认可。
太医院:公开的联名反对再无下文。
内部开始出现分化,年轻或头脑灵活的太医,开始私下打听西医知识,视为一种新的“学问”或“技艺”。
高层则更专注于如何“管理”而非“抵制”西医馆,试图将这股新力量纳入旧体系的管辖轨道。
内务府与皇帝:一条绕过太医院部分环节的医疗物资与执行通道,已然形成并巩固。
皇帝则稳坐中央,一手用太后病情的实际改善证明变革的必要性(“利”),一手用安抚与重新定位来化解核心阻力(“名”),悄然推动着宫墙之内这场静默的变革。
这场由最高病榻引发的风波,其第一回合的胜负,并不在于西医是否完全取代了中医,而在于 “尝试”本身获得了无可争议的合法性。
古老的宫禁,在孝道与实效的双重驱动下,终于为陌生的新知,撬开了一道再也无法完全闭合的门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