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3章 拟定内务府采购章程(2/2)
关键就在于,如何在这套新规矩下,为自己争取到最有利的“等级”认定和最合理的“溢价”理由。
恐惧渐去,一种熟悉的、属于商人的精明与算计,开始在许多人的眼中重新浮现。
真正的较量,现在才要开始。
他们合上册子,再次看向马佳绍英时,目光已从最初的惶恐,变成了谨慎的探究与蓄势待发的谈判姿态。
马佳绍英关于“留有商议余地”的话音落下,侧厅内陷入一片表面沉静、内里却激流暗涌的沉默。
八位东家掌柜低眉垂目,指尖或轻叩桌面,或无意识地捻动账册边缘,脑中都已飞速盘算了数个来回。
每月数千人的吃嚼稳定用度…… 这仍是块巨大的、令人难以割舍的蛋糕。即便按照这新章程,利润空间被“市价”这把尺子明明白白地框住,远比不得往日与官员勾连时的暴利,但胜在长久、安稳、体面。
只要宫里一天离不开他们的供奉,这便是一门可以传家的、风雨不侵的生意。尤其在这民国初年,市面并不十分稳当的时节,宫里这笔固定大单,其价值远超账面上的利润。
不少人心下已暗自松动,开始盘算如何在“等级”和“合理溢价”上做文章,争取最有利的条件。
就在这时,马佳绍英的声音再次响起,平静地抛出了另一条更为关键、也更令人心惊的规则:
“此外,为示郑重,并保无虞,皇上特旨:自新章实行起,凡重大或常年供货契约,须由本官与御前首领太监共同办理签订。银款支付,仍循旧例,由广储司依约拨付。”
“御前太监共同签订” !这七个字,像一道无声的闪电,劈入众人心中。
这意味着,未来的交易将直接暴露在皇帝眼前,任何私下的小动作风险陡增。
但换个角度看,这又何尝不是一种“皇恩特达”的保障?只要契约签下,款项便是铁板钉钉,不再受中层官吏刁难克扣。
利润虽可能薄,但回款稳,这对商人而言,同样是极大的诱惑。众人心情复杂,利弊得失在脑中激烈权衡。
然而,未等他们细品其中滋味,马佳绍英接下来的话,却让所有人的呼吸为之一窒,脸色真正变了。
只见马佳绍英从案上那个一直未曾动过的朱漆小木匣中,取出一份清单,目光沉静地扫过众人,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冷酷的清晰:
“还有一事,需在此与诸位做个了结。那便是——旧账。”
他略略提高了声调:
“以往历年内务府采买,多有拖延款项,甚或需诸位先行垫付物料工本之情事。这积欠的银钱款项,年深日久,数目想必不小。至于这垫付、拖欠之间,诸位与从前那些蠹役是如何分润、如何做账、最终获利几何……”
马佳绍英微微一顿,目光如冷电般掠过几张瞬间发白的面孔,“此中情由,各自心中都有一本明细账册,本官在此,便不必细说,也无需细说了。”
“但,”他话锋陡然一转,手指轻轻点了点那份清单,“此次民国政府特派员,会同内务府,对历年账册进行了逐卷、逐项、钩稽比对式的清点。哪些是实在的物料款项,哪些是虚报浮冒,哪些是经手官员与商号勾连分肥的‘利润’……何处虚增,何处转移,何处中饱,如今皆已条分缕析,记录在案。 内务府与民国政府,对此自有成算,亦有定见。”
这番话,如同冬日里一盆冰水,将众人刚刚因“稳定生意”而升起的一丝暖意,浇得透心凉。那朱漆小匣,此刻看来简直像潘多拉的魔盒。谁都明白,“自有成算”意味着什么——过去那些烂账的底细,对方可能比他们自己记得还清楚!
在众人惊疑不定、几乎绝望的目光中,马佳绍英揭晓了最终的处置方案:
“皇恩浩荡,体恤商艰,亦为彰显新政之诚。皇上与内务府议定:对此前各家账目所载之欠款,不论成因,不分虚实,统按账面所记数额,减半核销拨付。此款,将随新契约签订后首批款项,一并结清。自此,旧账两讫,概不追论。”
“减半拨付!”
这四个字,像重锤,又像赦令。
一时间,厅内诸人神情精彩万分。
永丰号李掌柜张了张嘴,额头瞬间冒出一层细汗。他那些账目里虚头最多,减半下来,恐怕连实在的成本都未必能覆盖,简直是割肉之痛!可“旧账两讫,概不追论”又像一道护身符……
六必居陈掌柜先是一阵肉疼,随即眼中又闪过一丝如释重负的庆幸。能拿回一半,总比血本无归、甚至被追算旧账强,这似乎是眼下最不坏的结果。
瑞蚨祥孟少东家飞快地心算,绸缎利润较高,即便减半,或许还能略有盈余,关键是彻底斩断了与旧案的牵连,他眉头稍展。
同仁堂乐掌柜最为镇定,他家账目向来相对清晰,减半虽有损失,但尚可承受。他更看重的是“两讫”二字,这意味着一劳永逸地摆脱了隐患。
马佳绍英将众人反应尽收眼底,知道这番“大棒(清账)加胡萝卜(减半拨付、新契保障)”的组合已然奏效。旧利诱(暴利)已绝,旧威胁(追债问罪)暂消,而新的、虽薄却稳的利源和来自最高层的交易保障,正摆在眼前。
“旧账了结,新契方立。此乃皇上给诸位的体面,亦是新章程的基石。”他收起清单,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沉肃,“愿诸位珍视此机,共图长远。接下来,我们便依新章草案,逐项商议这未来的生意吧。先从……粮米品类的等级与基准价谈起。李东家,贵号于此最为专精,不妨先说说看法?”
他将目光投向了面色尚在变幻的永丰号李掌柜。真正的、基于新规则的讨价还价,此刻才正式开始。
但经此一番旧账了断,所有人都已明白,游戏规则,真的彻底变了。他们必须在这套更透明、更受制约的新棋盘上,重新找到自己的位置。
马佳绍英“旧账了结,新契方立”的话音刚落,侧厅内紧绷的寂静便被一声带着颤音的急切呼喊打破。
“大人!大人明鉴啊!”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坐在左首第二位的大顺斋刘掌柜猛地站了起来,因激动而面色涨红。
他双手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一本蓝色封皮、边缘已被摩挲得发毛的旧账册,急切地翻开,几步抢到主案前,也顾不得礼仪,几乎要将账册摊到马佳绍英眼前。
“大人请看!请看啊!”刘掌柜指着账册上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声音带着哭腔,“这……这才是小号历年来真实的进货成本、人工炭火、物料损耗明细!每一笔都记得清清楚楚,绝无虚假!您看这上白面,市价虽贱,但小号供奉宫里的,需用头罗细筛,舍去三成麸皮,只取最精部分;这麻油,必选当年新芝麻,小石磨慢工出细,出油率低了三成不止;还有这核桃、松仁等果料,颗颗手选,稍有瑕疵便弃之不用……成本实在高昂啊!”
他翻动着账页,情绪越发激动:“按这个真实成本算,再加上送往内务府各层衙门的车马脚钱、入库验看的‘茶敬’、经手书吏的‘笔墨费’、乃至逢年过节对各位管事公公、郎中、主事们的‘节敬’、‘冰敬’、‘炭敬’……林林总总,哪一样不是钱?这些‘打点’,以往哪一次敢短缺分毫?缺了一次,下一回的货便横竖挑出毛病,拖延款项更是家常便饭!”
他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句句泣血般控诉:
“大人,这才是实情!买卖微薄,利小如纸!以往那账面上的高价,看着光鲜,可层层剥皮、处处打点之后,落到小号手里的,不过是一层浮油!若完全按市价来定新章,小号……小号真是连本钱都收不回,要关门倒闭了啊!求大人体恤商艰,给小号留一条活路吧!”
刘掌柜这番“掀底牌”式的哭诉,如同投入滚油中的水,瞬间在侧厅内激起了剧烈的反应。
永丰号李掌柜、六必居陈掌柜等人感同身受,面上露出兔死狐悲的凄然,几乎也要跟着附和。
连瑞蚨祥孟少东家和同仁堂乐掌柜,虽未失态,神色也凝重无比。
刘掌柜说的,是长久以来他们所有人默认却不敢明言的“规矩”,是过去这套扭曲的供奉体系得以运转的“润滑剂”与“成本”。
所有目光都紧张地投向马佳绍英,看他如何应对这直接揭露旧日疮疤、近乎要挟的哭诉。
马佳绍英面沉如水。他没有立刻斥责刘掌柜的失仪,也没有去看那本摊开的账册,只是静静听着,直到刘掌柜声泪俱下地说完,气息不继地站在那儿喘息。
厅内一片死寂。
良久,马佳绍英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与斩截:
“刘掌柜,你账上所记的物料精工细选之成本,本官信。宫中用度,关乎天家体面与安危,精益求精,理所应当。这部分实打实的本钱与合理工费,新章程里,自有考量,断不会让诚信商家亏本经营。”
他话锋一转,目光陡然锐利如刀,直刺刘掌柜:
“但是——”
这个“但是”,让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你后面所说的那些,什么‘茶敬’、‘笔墨费’、‘节敬冰敬炭敬’……这些名目,以往或许有之,或许成了尔等不得不遵的‘规矩’。”
他每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然则,那是什么?那是贿赂公行,是蠹役勒索,是依附在宫廷采买这棵大树上的毒藤蔓草!”
他的声音提高了些许,带着凛然的正气与决绝的宣示:
“从前是哪些官员、哪些太监收了这些,如何分润,民国特派员的账册与本官面前这匣子里的底档,记得比你这本更清楚!那些人,现在何处?抄家的抄家,下狱的下狱,罢黜的罢黜!他们的下场,难道刘掌柜没有听说?”
“旧日的肮脏规矩,到此为止!” 马佳绍英斩钉截铁,“从今往后,内务府采买,只认货品等级、实价成本与合理利费。所有额外‘打点’,一笔勾销,永不奉行! 若再有内务府任何人,敢向尔等索要分文此类款项,本官授权尔等,可直接来此禀报,或由引领太监直达天听!本官与皇上,必严惩不贷!”
他目光扫过惊呆的刘掌柜和同样震撼的众人:
“至于你担心按市价无法存活……本官方才已经说过,新章留有商议余地。这个‘余地’,议的是你实实在在的精工成本,议的是保障供奉万无一失的额外投入,议的是特殊时节、特殊要求的合理溢价!而不是,也永远不会是,再去议那些见不得光的‘分润’和‘孝敬’!”
“你若觉得,剔除了那些见不得光的‘成本’后,按新章程实在无利可图,甚至亏本,”
马佳绍英的声音恢复平静,却更显冷酷,“那么,退出宫廷供奉,亦无不可。 紫禁城不会强买,商号亦可另谋高就。但若要继续做这宫里的生意,就得按这干净、明白的新规矩来。”
说罢,他不再看浑身发抖、面色灰败的刘掌柜,转向笔帖式:“将刘掌柜这本‘成本账’收下,归档。其中关于物料精选、工艺损耗的部分,可摘录下来,作为稍后商议该品类等级与定价的参考。至于其他内容,”他顿了顿,“封存,不必再提。”
然后,他重新看向众人,语气恢复了主持议程的平稳:“刘掌柜所言,也给了大家一个明白。旧弊已除,勿再留恋,更勿以此为由,试图挟持新规。我们继续。李东家,关于粮米等级,你有何见解?”
刘掌柜失魂落魄地被旁边的太监搀扶回座位,那本曾被他视为救命稻草的账册已被收走。
厅内众人,此刻彻底清醒,再无任何侥幸。
马佳绍英用最冰冷的方式告诉他们:时代变了,游戏规则已经彻底改写。过去的“潜规则”不仅是无效的,更是危险的。要么适应新的、阳光下(至少在程序上)的规则,要么出局。 再无第三条路。
马佳绍英那番关于“新章余地”与“干净规矩”的冷肃之言,如同凛冽的北风,吹散了商号们最后一丝试图以“潜规则成本”博取同情的幻想。
侧厅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几位东家掌柜面色青白交错,尤其是刚才“哭穷”的刘掌柜,更是颓然低头,不敢再言。
见众人沉默,马佳绍英知道火候已到。他不再迂回,目光如电,直刺人心,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不容伪饰的锐利,缓缓开口:
“诸位,能坐在此地,成为这紫禁城的宫廷供奉,本身便是金字招牌,是无形的金山。”
他顿了顿,让这句话的重量沉入每个人心底,“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这‘供奉’二字背后,究竟能带来多少真金白银的实惠,在座诸位心里,怕比本官这把老骨头,要清楚明白得多!”
他的目光首先转向右首那位一直最显镇定的同仁堂乐掌柜:
“乐掌柜,贵堂百年声誉,货真价实,本官素来敬重。可咱们也别说虚的——往年御药房向贵堂采购的人参、鹿茸、牛黄、麝香,乃至各类精选成药,哪一笔是让你同仁堂亏了本的?莫说亏本,便是利润微薄,怕也说不出口吧?如今四九城里,谁不知‘同仁堂’三字便是一座行走的金库?乐掌柜府上的门楣、京郊的庄园、柜上流水,哪一样不透着‘豪富’二字?在本官面前谈成本艰难,乐掌柜,您自己信吗?”
乐掌柜被这突如其来、却又事实俱在的点名说得面色微红,想要辩解,却见马佳绍英目光灼灼,只得将话咽了回去,拱手道:“大人明察秋毫,小店……确实仰赖宫中信赖。”
马佳绍英不置可否,目光又扫向瑞蚨祥孟少东家、六必居陈掌柜、桂馨斋孙东家等人:
“还有你们诸位——瑞蚨祥的绸缎,宫里用了多少?六必居的酱菜,是不是御膳房离不开的滋味?桂馨斋的南味,又得了太后多少回赏?这里头的利润厚薄,你们各自心知肚明。以往借着宫里的名头,在宫外行市上价格便能高人一等,销路更是畅通无阻,这份‘供奉’带来的溢价与声望,难道不算银子?”
马佳绍英的语气逐渐转硬,带着最后通牒般的压力:
“所以,诸位不必,也不该,再在本官面前哭穷扮难,徒伤彼此的脸面与和气。朝廷体面,商号体面,都要维护。皇上和内务府,并非要断诸位的财路,而是要将这财路,摆在明处,走得长远。”
说到此处,他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按在案上那份草案上,给出了最终方案,语气不容置疑:
“本官今日,便可代表内务府,给诸位一个准话。若同意依新章程办事,摒弃旧日污糟手段,咱们便重新签订契约,一切按新规来。”
他伸出两根手指,清晰地说道:
“至于这续签契约中的采购物价,本官可以做主,在每月核定的京师市价基准之上,上浮一分至二分(即1%-2%)。这一二分,名目便是‘官办损耗及商号微利’。”
“既是对诸位货物精良、供奉稳妥的认可,也是皇室给予长期合作伙伴的一份体面酬劳。利虽薄,然胜在光明正大,胜在源源不绝,胜在无须再提心吊胆,应付层层盘剥!”
诸位须知,如今民国政府在内务府设立核查机构,并非以往内务府官员为所欲为之时。
现如今合规合矩才是首要。
他环视全场,目光在每一张脸上停留片刻:
“何去何从,各位都是生意场上的翘楚,自有精明盘算。是抱着旧日那套已然崩塌、且风险滔天的规矩不放,还是接下这份虽薄却稳、能保家业长久的新契?”
“都想仔细了。” 他最后沉声道,然后缓缓靠回椅背,端起早已凉透的茶盏,不再言语。将那巨大的选择压力,完完全全地,留给了厅下这八位心神剧震的商界巨子。
阳光透过窗棂,将空气中的微尘照得飞舞。
侧厅内一片死寂,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急速的心跳。
马佳绍英这席话,彻底撕下了温情脉脉的遮羞布,将利益本质赤裸裸地摆在台前。
一边是可能更高但风险莫测、且已无路径的旧利,一边是明确但微薄、却安全长久的新利。这道选择题,冰冷而现实,逼着他们必须立刻做出决断。
马佳绍英那番“利薄却稳”的最终通牒,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深潭,在众商贾心中激起剧烈震荡后,水面逐渐浮现出别样的涟漪。
——不是顺从的平静,而是精明的算计重新开始流淌。短暂的死寂被一种新的、更为机敏的氛围取代。几位东家掌柜眼神快速交流,瞬间达成了某种无需言说的共识。
既然“薄利”已成定局,无法在常规品类上挽回,那么,就要在“利厚”之处做文章!
瑞蚨祥的孟少东家率先动作。
他轻轻打开随身带来的锦缎包裹,双手捧起那匹雨过天青色杭纺,并非展开,只是让一段料子如水般泻下,在透过窗格的晨光中,那色泽润泽如一汪春水,光泽柔和却夺目。
“大人请看,”他声音清朗,带着恰到好处的自豪与惋惜,“此等经纬细密、光泽内蕴、触手如云的顶级杭纺,须选太湖畔特定蚕种,由二十年以上老织工,用最古法‘一绺一检’方能织就,十匹之中难成一匹。以及其余各色花样绸缎。市面所谓‘上等绸’,与之相比,不过粗麻尔。若按寻常市价……唉,实在是明珠暗投,也寒了匠人的心啊。”
同仁堂乐掌柜随之取出那枝吉林山参,小心翼翼地放在铺了绒布的托盘上,参须舒展,芦碗密布,形态宛若人形。
“大人明鉴,”他语气沉稳,“寻常药铺所售之参,多为园参或拼凑之品。此参乃真正的老山野生,采参客于深山寻觅数月方得,其气足、味厚、效宏,非量产之物可比。御药房历年所用,皆是此等品级。若与市面通货同价,恐……有负皇恩,亦难保日后此等绝品还能呈于御前。”
桂馨斋孙东家则捧出他那坛特制桂花糖熟芥,揭开坛口泥封一角,一股融合了桂花甜香与芥菜清冽的独特气息悄然弥漫。
“此物制法出自前朝御膳房秘方,选用京西‘核桃纹’芥菜头,经三蒸三晒,佐以金陵桂花糖、岭南冰糖,在地窖中陈化三年方成。每年所得,不过十数坛。大人,这滋味,这功夫,岂是寻常酱菜价钿可以衡量?”
大顺斋刘掌柜也重整旗鼓,打开朱漆食盒,露出里面形制精巧、色泽温润的宫廷八件细点,“每一块酥皮需擀压百次以上,馅料比例毫厘不差,烘烤火候全凭老师傅数十载经验掌控,稍差即废。供奉宫里,图的就是这份独一无二的精致与稳妥。”
众人纷纷展示着自家压箱底的宝贝,口中虽未直接驳斥“市价”原则,却句句都在强调“独一无二”、“不可量产”、“御用传承”与“极致功夫”。
潜台词再明白不过:若按普通市价,这等精品便不该出现在这份采购清单上;若宫里还想要这等顶尖货色,价码,自然得另说。
马佳绍英端坐主位,静静听着,看着,脸上并无愠色,反而在众人陈述时,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待最后一位(柳泉居张东家介绍完那坛“同治年”花雕)说完,厅内再次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等待他的裁决。
马佳绍英没有立刻评判物品,而是缓缓开口,语气意味深长:
“诸位所呈,果然都是精益求精的上品。宫中用度,关乎天家体面,在某些物件上追求至善至美,原也在情理之中。”他特意强调了“某些物件”和“至善至美”。
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深邃:“本官方才所言‘市价基准,上浮一二分’,乃是针对日常供奉之大宗、常例物品所定之规,为的是普惠、持稳、清源。”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晰缓慢,“然则,若确系非同寻常之精品、御用特指之珍物、或关乎重大典仪之需……其价值衡量,自不能与市井常物一概而论。内务府若行此类采购,其章程、其议价、其契验,自是……另当别论,别有考量。”
他端起茶盏,用碗盖轻轻拨动浮叶,视线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声音压低了些,却更显分量:
“皇上与宫里,要的是合适的东西。何谓合适?日常用度,合适在稳当、清楚、价实;而一些特殊用项,合适则在绝佳、可靠、万无一失。后者,自然需更审慎的途径,更妥帖的安排,也更需要供奉商号的……密切配合与深切领会。”
“至于如何才算‘密切配合’,如何达成‘深切领会’,以确保这些‘特殊之物’能顺畅、稳妥、恰如其分地供奉入宫,”
马佳绍英放下茶盏,目光平静无波,“那便是需要你我双方,在彼此信任、共守规矩(指新章总原则) 的基础之上,从长计议、细致斟酌的另一番功课了。非今日这定立常例之会所能详尽。”
话已至此,点到即止。如拨云见日,厅内众商贾瞬间了然。
马佳总管并非堵死了所有高利润之门,他只是将门分成了两扇:一扇是宽敞明亮但利润微薄的正门(日常采购,按市价微浮);另一扇,则是隐秘、需要特定钥匙和“配合”方能开启的侧门(贵重特供,另行议价)。
这侧门的钥匙,就是“密切配合”与“深切领会”,其含义不言自明——要想在这扇门后做生意,就不能仅仅是个供应商,更得是懂得在关键时刻、以特定方式、为特定目的服务的“自己人”,其间的利益输送与风险承担,自然也会是另一套更隐蔽、更“安全”的规则。
众人心领神会,面上却不露分毫,纷纷收起样品,彼此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永丰号李掌柜率先拱手,语气恢复了生意人的爽快:“大人所言,句句在理,深入浅出。日常供奉,自当遵循新章,以稳为重。我等毫无异议。”
同仁堂乐掌柜接口:“正是。常例物品,按市价稍加浮利,公平合理,小店愿签此契。”
其余人等也纷纷附和,表态接受日常采购的新规。
方才关于精品价格的争执,仿佛从未发生。大家都很清楚,那扇“侧门”的存在与运作方式,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默契。
现在,先把明面上的、安全的生意敲定,建立起“共守规矩”的信任基础。至于那扇“侧门”何时开、为谁开、如何开,那是需要日后在更私密、更稳妥的环境下,“从长计议”的事了。
马佳绍英面色缓和,点了点头:“既如此,甚好。接下来,便请诸位共同瞩目下,由笔帖式依今日所议原则,逐项拟定常例物品的等级、基准价及浮动细则,形成正式契约文本。”
“这是自然,我等谨遵大人吩咐!”
一场风波,在彼此心照不宣的妥协与对未来更高层次合作的隐秘期待中,暂时平息。
明面上的规矩立住了,水面下的潜流,也悄然改变了方向。
景运门侧厅内的阳光,似乎比刚才更加明亮了些,照亮了即将落笔的新契约,也照亮了众人心中那份重新燃起的、对“特殊供奉”利润的隐秘盘算。
巳时二刻(临近上午九点三十),景运门侧厅内的商议终告段落。
笔帖式将双方确认无误的新契约条款誊录成正式文本,墨迹未干,便由马佳绍英与八位商号东主一一过目、用印。
那厚厚的契本上,分门别类列明了常例供奉物品的等级标准、参照市价、上浮限度、交货验收及付款流程,条分缕析,堪称一部前所未有的宫廷采买“透明法典”。
众人按下各自印章时,心情复杂——既有挣脱旧日污浊牵连的些微轻松,更有面对利润骤薄的隐隐肉痛,以及对那扇未明言的“侧门”未来的隐秘期待。
“契约既成,诸位便随本官前往养心殿,觐见皇上,叩谢天恩吧。”马佳绍英收起主官印信,起身说道,语气恢复了引领臣属的庄重。
“是,谨遵大人引领。”众人齐声应道,整理衣冠,收敛了方才商议时或激动或算计的神情,换上面对天威时应有的恭谨与肃穆。
一行人随着马佳绍英步出侧厅,再次穿过紫禁城那幽深的宫道。
这一次,方向不再是向外,而是转向紫禁城更为深邃的核心区域。
阳光正好,将重重殿宇的琉璃瓦映照得金碧辉煌,但穿行在巍峨宫墙投下的巨大阴影与耀眼阳光交替的御道上,那份皇家禁地的森严与静谧,仍旧压得人喘不过气。
马佳绍英走在最前,步伐沉稳。
他身后,八位平生或许首次得以踏足内廷禁苑的商贾,则亦步亦趋,目不斜视,心中充满敬畏与新奇。
他们经过乾清宫广场那开阔得令人心慌的丹陛,瞥见军机处值房低矮却威名赫赫的屋檐,最终拐入通往养心殿的夹道。
红墙高耸,隔绝了外界一切声响,只有他们一行人整齐而轻微的脚步声在巷道中回响,更显寂静深邃。每一步,都仿佛在远离他们熟悉的市井江湖,踏入一个决定他们未来“皇商”命运的、更高也更险的权力殿堂。
与此同时,养心殿西暖阁内,却是另一番光景。
皇帝早已从东西六宫向诸位太妃请安归来。太妃们对他晨间探望时表现的稳重与关切颇感欣慰,言语间多了几分依赖与鼓励,这让他心中那根因改革而紧绷的弦,稍稍松弛了些许。
凌霄回到养心殿,他换了一身更为庄重的明黄色缎绣云龙纹常服袍,端坐在御案之后。
案头,摊开的正是昨夜他亲自比对、批注得密密麻麻的那几套账册——民国审计账、内务府旧名录、小李子的市价簿,以及他自己整理的摘要。
他并没有枯坐干等,而是再次沉浸于这些数字与证据之中,时而提笔在某处添上一两笔注记,时而凝神思索。小安子悄无声息地为他换上了第三遍热茶。
早已有小太监陆续禀报景运门侧厅内,内务府总管大臣马佳绍英与众多宫廷供奉商号东家共同商议内务府务采购章程进度。
“皇上,马佳大人那边,还在景运门侧厅与各位东家商议细则,此时已近尾声,恐不消一时半刻,总管大人便会领着众人前来觐见。” 一个小太监轻步进来,低声禀报。
“朕知道了。”凌霄头也未抬,只淡淡应了一声,目光仍停留在账册上那惊人的浮报比例数字上。他的耐心,源自于对马佳绍英能力的了解,也源自于手中这些“武器”给予他的底气。他知道,前期的磋商越是细致,最后御前定案时便越少枝节。
时间在更漏的滴答声中流逝。养心殿内檀香袅袅,静谧无比,只有少年天子翻阅纸页的沙沙声。他在等待,等待着他亲自推动的这场内务府变革,迎来第一个阶段性的成果,等待着那些曾经依靠旧规则牟取暴利的商贾,第一次正式以“新规矩”下的合作者身份,跪倒在他的面前。
当殿外终于传来由远及近、略显杂沓却努力放轻的脚步声,以及首领太监小李子提高声调的禀报“内务府总管大臣马佳绍英,率宫廷供奉商号东主等人,于殿外候见”时,凌霄缓缓合上了手中的账册。
他抬起头,目光清澈而沉静,望向殿门的方向,脸上已看不出连夜疲惫的痕迹,只余属于君主的、恰到好处的威仪与期待。
“宣。”凌霄吐出一个字,声音在空旷的殿阁中清晰回荡。
殿门徐徐开启,门外明亮的阳光勾勒出一群恭敬等候的身影。
一方是代表皇室执行意志的老臣,另一方是即将在全新规则下与皇室缔结契约的巨贾。
而端坐于殿内光明处的少年皇帝,将是这一切的见证者与最终裁决者。新旧交替的紫禁城,一场关于“生意”与“规矩”的御前奏对,即将正式开始。
巳时四刻(上午9:50),养心殿西暖阁的殿门终于完全敞开。
在首领太监小李子悠长而清晰的“宣众人觐见——”声中,以马佳绍英为首,八位宫廷供奉商号的东主掌柜,屏息凝神,低着头,踩着几乎无声的步子,鱼贯而入。
殿内光线明澈,落地宫灯与窗外天光将每一个角落都照得清清楚楚。
迎面便是那面巨大的“中正仁和”匾额,其下御座高踞,明黄的绶幔低垂。而当他们的目光终于敢稍稍抬起,落到御案之后那个身影上时,几乎所有人心中都猛地一震,随即升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凛然之感。
那确乎不该只是个孩童的身量,身姿挺拔着一身明黄常服,坐在宽大的紫檀御座里甚至显得有些空荡。
然而,那张尚带稚气的脸上,却没有半分他们预想中或是好奇张望、或是故作深沉的孩子气。
年轻的皇帝身姿端正,背脊挺直,双手自然地扶在案上,目光平静地看向他们,那眼神清亮、沉稳,仿佛能穿透人心,又带着一种无需刻意彰显便自然流露的、居高临下的威仪。
这绝非一个六岁孩童应有的神态,那是久居人上、执掌权柄者方能淬炼出的气度,在这庄严肃穆的殿宇中,被无限放大。
“臣\/草民等,恭请皇上圣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马佳绍英的带领下,众人齐刷刷地躬身行礼,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
“平身。” 凌霄的声音响起,清越中带着不属于这个年龄的平稳与力道,不高不低,恰好让每个人听清。
众人谢恩起身,垂手恭立。
马佳绍英向前一步,躬身奏道:“启奏皇上,臣奉旨与各供奉商号东主,已于景运门侧厅,将今后常例供奉之品类、等级、计价基准、浮动限度、交货验收及付款诸项章程,逐一商议妥定,并已形成契约文本。各商号均愿遵此新章,继续虔心供奉。”
“甚好。”皇帝微微颔首,目光转向那八位垂首恭立的商贾,“契约何在?”
“在此。”马佳绍英双手捧起那份墨迹已干、厚厚一叠的契本,由李玉亭接过,恭敬地呈送到御案之上。
凌霄伸出小手,稳稳地接过契约,展开,逐页仔细翻阅起来。殿内静得只剩下纸张翻动的轻微声响。
阳光透过窗棂,照亮了他专注的侧脸和契约上密密麻麻的条款。他看得不快,遇到关键处——如基准价的参照来源、浮动上限的具体数字、违约罚则等,目光会稍作停留,与脑中昨夜核对的市价数据、旧账浮报比例暗自印证。
这份超出年龄的耐心与细致,让下首肃立的商贾们更是心中惴惴,不敢有丝毫怠慢。
约一盏茶的功夫,凌霄合上了最后一页。他抬起眼,再次看向众人,脸上并无太多表情,只是那目光中的审视意味,让几位东家下意识地将腰弯得更低了些。
“条款明晰,法度严谨,合乎朕与爱卿先前所议之原则。”皇帝缓缓开口,给予了肯定,随即话锋一转,语气变得郑重,“既立此契,便是信诺。望尔等恪守商道之本,以诚信为基,以品质为上,切勿因小利而失大义,自误前程。”
凌霄的声音在殿中回响,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众人心头:“宫中日常用度,关乎数千人起居,尔等所供,便是天家体面之一环。循此新章,利虽薄而源长,名既正而行稳,于尔等家业传承,亦是正道。”
说到这里,皇帝略作停顿,目光扫过瑞蚨祥孟少东家、同仁堂乐掌柜等人,话中有话地补充道:
“当然,朕亦知,宫中除日常之需外,偶有贵重精品器皿、珠宝玉石、特殊器物之求。此类采办,关乎礼制典仪或朕与太后亲自所用,其品质、工艺要求自然迥异于常物,自当另做考量,非此常例契约所能囊括。”
凌霄明确给出了界限与许可:“日后若有此类事宜,自会由内务府总管大臣与御前首领太监,依具体情状,另行与尔等接洽商定。望尔等于此,亦能秉持忠诚,尽心竭力。”
这番话,既是当众明确了“特殊采购”的合法性(另做考量),也再次强调了其操作路径(大臣与太监共商),更是对晨间侧厅里那份心照不宣的默契,给予了最高级别的、公开的背书。
众商号心中最后一块石头落地,同时又绷紧了一根弦——这意味着,那扇“侧门”的钥匙,一半在总管大臣手中,另一半,则直接握在了皇帝亲信的太监手里,规矩将更严密,要求也将更高。
“臣等\/草民等,谨遵圣谕!必竭诚效力,不负皇恩!” 众人连忙躬身应道。
凌霄不再多言,向小李子示意。小太监早已备好朱笔,恭敬递上。皇帝提起那杆御用朱笔,在契约文本的末尾,朱笔御批,沉稳地写下两个字:
“准行。”
朱批既下,如同金科玉律。
皇帝示意小李子将契约递还,小李子上前去过又转交给马佳绍英。
“着内务府用印,照此执行。”
“臣,领旨!”马佳绍英双手接过这份承载着新秩序的契约,深深一躬。
“跪安吧。”
“谢皇上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人再次行了大礼,而后低着头,随着马佳绍英,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养心殿。
直到走出殿门很远,重新沐浴在夏日的阳光下,不少人才感觉后背已被冷汗微微浸湿。方才殿中那短短两刻钟,那位年幼皇帝所展现出的超越年龄的沉静、洞察与决断,以及那份无言的皇家威仪,给他们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印象。
马佳绍英捧着那卷御批契约,对众人道:“诸位,随本官回内务府,用印落定,此事便算尘埃落定。”
一行人再次穿过重重宫墙,脚步却比来时轻快了些。
尽管利润被大幅压缩,但毕竟得到了天子的亲口勉励与朱批认可,更隐约看到了另一条或许更为“高端”的财路。
未来虽不再有暴利,但在全新的、由皇帝亲自监督的规则下,似乎也预示着一种不同于以往的、更为复杂却也或许更为长久的“宫廷生意”模式,正在这古老的紫禁城中,悄然展开。
御批契约的墨香与朱砂气息,仿佛还萦绕在养心殿内。
凌霄并未沉浸在初战告捷的松懈中,他深知,与这八家商号订立新章,只是整肃内务府庞大采买体系的第一步,是树立起来的“样板”。
要让紫禁城数千人的日常消耗真正步入新轨,必须尽快将此法推而广之。
凌霄略一沉吟,便对侍立在侧的小安子吩咐道:“你亲自去一趟长春宫,将今日商定契约之事,概要禀明皇太后,并将朕用朱批的契约副本,呈送太后御览。若太后凤体尚可,便请太后慈谕。”
小安子领命,捧着那份珍贵的副本,疾步而去。约莫两刻钟后,他回到养心殿,躬身禀报:“皇上,太后娘娘仔细看过了契约,虽精神短乏,仍勉强支撑着听奴才禀报了大概。太后娘娘说……‘皇帝做得妥当,祖宗家业,是该有套清爽的规矩管着。哀家这里,没有异议。’”
小安子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方素笺,上面是长春宫首领太监总管代书的几行娟秀字迹,并盖有一方皇太后宝印,“太后娘娘还让奴才带回了这个。”
凌霄接过一看,上面写着:“览悉。皇帝整饬内务,订立新规,用心良苦。所议章程颇合体要,准照此办理。着内务府上紧施行,以安宫闱。”
虽寥寥数语,且有代笔之嫌,但那方清晰的“皇太后宝印”,赋予了这份新契约在皇室内部最高级别的合法性背书。病榻上的母亲,用她最后的影响力,为儿子的改革添上了至关重要的一块砝码。
凌霄将懿旨素笺与朱批契约正本并置案头,心中底气更足。他当即传唤刚刚送走众商贾、回到内务府值房尚未坐稳的马佳绍英。
马佳绍英闻召即至。皇帝指着案上两份文件,开门见山:“爱卿,契约已得皇太后认可。此事便算彻底定了调子。”
“太后慈谕,实乃新政之基,奴才感佩万分。”马佳绍英恭敬道。
“然此仅八家,不过冰山一角。”凌霄目光炯炯,“紫禁城每日所耗,何止米面绸缎?柴炭煤炭、灯烛油蜡、纸张文具、陶瓦器皿、车马鞍辔、修缮物料、乃至各色杂项……供应商号,恐不下数十家。以往积弊,怕是无处不在。”
凌霄语气转急,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朕命你,即日起,以内务府总管大臣之名,陆续约见其余所有皇室宫廷供奉商号。无论其经营何种物项,无论其以往与内务府何人关联,皆须按此次所定章程为范本,重新厘定契约,议定价格!”
他站起身来,小小的身躯在殿中踱了两步,话语中透出超越年龄的紧迫感与全局观:“内务府广储司、掌仪司、营造司、庆丰司……各司衙门,皆需协同。你要拿出一个次序来,关系日常紧要的(如柴炭、灯油)优先,用量大的优先,以往传闻弊端多的,更要重点厘清。务必在最短时日内,将所有采买事宜,全部纳入此新章程管辖之下!”
凌霄转身,直视马佳绍英,目光灼灼:“朕将此重任全权托付于爱卿。宫中数千人的吃穿用度,乃至一烛一炭,能否从此走上清明节俭、有章可循之途,皆系于此。望爱卿勿辞劳瘁,勿畏难阻,勿负朕望。”
马佳绍英撩袍跪倒,肃然领命:“皇上锐意革新,太后鼎力支持,臣敢不竭尽驽钝,肝脑涂地?臣必弹精竭虑,督率内务府上下,依此新章,逐一对接所有供奉商号,务求在一月之内,将主要品类契约全部更定完毕,以保障宫闱用度安稳无虞,不负皇上重托!”
“好!”皇帝抬手虚扶,“你放手去做。若有棘手难处,或遇阳奉阴违、串联阻挠者,无论涉及何人,可直接奏报于朕。朕与太后,为你做主。”
“奴才,领旨谢恩!”
马佳绍英退出养心殿时,怀中所揣已不仅是一份契约,更是一道需要他雷厉风行去执行的、全面改革的冲锋号令。
他知道,真正的硬仗才刚刚开始。那八家巨商的妥协,很大程度上是迫于形势与对“特殊门路”的期待。
而接下来要面对的那些数量更多、关系网络可能更盘根错节的中小商号,他们的反应难以预料,内务府内部那些尚未被触及的既得利益者,也绝不会坐视自己的财路被一一斩断。
但太后的印信、皇帝全权委托的信任,以及昨夜核对账册时亲眼所见的触目惊心的腐败,都化为他胸中一股破釜沉舟的勇气。
马佳绍英快步走回内务府衙门,立即召集各司主事、郎中,传达了皇帝的旨意与太后的懿旨,当场分配任务,划定优先次序,要求各司即刻整理出所辖采买事项的全部供应商名录及旧约底档。
平静了半日的紫禁城,因这道全面推行新章的旨意,在内务府这座中枢衙门里,再次暗流汹涌,甚至比面对八家巨商时更为剧烈。
一场牵扯更广、阻力可能更大的“规矩之战”,就此全面铺开。而那卷存放在内务府衙门案头的朱批契约,就像一枚投入深潭的巨石,其激起的涟漪,正迅速向宫廷供应的每一个细微角落扩散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