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5章 火种埋进土里才不会灭(2/2)

很快,学堂里坐满了“哑童”。

然而,这些孩童,大的十几岁,小的竟有四五十岁。

柳如烟不问来历,不问姓名。她只教一件事:画画。

“你哪里痛,就画出来。”

一名“哑童”在纸上画了一颗心,上面缠满了荆棘般的黑线。

柳如烟看后,默默递给他一包晒干的“解郁藤”,让他泡水喝。

另一名“哑童”画了一个小人,头顶压着一块巨石。

柳如烟便在他头顶的几个穴位上,轻轻按摩了一刻钟。

消息不胫而走,周边村镇的病患,纷纷扮作“哑童”,带着画笔和木炭,前来求诊。

终于,此事惊动了县令。

他亲自带队前来查办,意图将这“装神弄鬼”的学堂一举端掉。

他冲进茅屋,只见四壁挂满了各式各样、光怪陆离的涂鸦,不由冷笑:“荒唐!这鬼画符也能治病?”

恰在此时,他随行的幼子突然腹痛不止,啼哭不止。

随行医官束手无策,急得满头大汗。

柳如烟一言不发,从墙上取下一张纸,递了过去。

纸上,画着一条蛇,正一圈圈地缠绕着一个孩童的肠子。

医官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这画的正是“肠套叠”之症!

他立刻按照古法施针,不过片刻,县令幼子的哭声便戛然而止。

县令抱着失而复得的儿子,看着满墙的“鬼画符”,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沉默了良久。

最终,他亲手撕毁了怀里的查封令,揉成一团。

临行前,他竟鬼使神差地停下脚步,背对着柳如烟,用低不可闻的声音问道:“我……我能来学画画吗?”

极西边境,程雪拦住了正在督办“音律归一”的朝廷特使。

“普天之下,号令必出于一!这驱蝗之铃,也当有统一之音,方显我大周威仪!”特使手捧一枚标准的陶铃,声色俱厉。

程雪没有反驳,反而表现出极大的支持,亲自协助特使,在军中窑厂测量、烧制标准音高的陶铃。

但在发放陶铃时,她却以“泥土批次不同,火候略有差异”为由,对每一批成品的内壁厚度,做了极其微小的调整。

这些微差,人耳几乎无法分辨,但足以让每片区域的铃声,在风中形成独特的、细微的变调。

不出半月,蝗灾再起。

那些悬挂着标准音铃的地区,蝗群只是稍作盘旋,便径直扑下。

而那些铃声存在微差的地区,杂乱的音波竟让蝗群彻底迷失了方向,四散奔逃。

特使看着自己辖区内被啃食一空的田地,再看看程雪治下安然无恙的庄稼,气得浑身发抖,怒斥工匠偷工减料。

程雪只是淡淡地看着他,平静地说道:“大人,泥土有性,火候有灵,万物皆然。强求一致,反失其效。差异不是错误,是这片土地的免疫之法。”

当夜,她在自己的行军笔记中,郑重写下一笔:“系统的韧性,来源于其内部的差异性。”

北境,帅帐。

李昭阳得知,边军高层准备以“结党营私,私藏利器”的罪名,彻底取缔士兵们自发组织的“铃友会”。

他没有出面阻止,反而在高层前来清查的前一夜,亲自出席了“铃友会”的最后一次聚会。

他没有谈军纪,而是对士兵们讲述了自己做的一个梦。

梦里,那些战死的袍泽兄弟,都化作了夜枭,盘旋在营地上空,不得安息。

唯有听到铃声响起时,他们才会振翅远去,魂归故乡。

故事讲完,他将自己的佩剑上的铃铛解下,放在桌上,转身离去。

次日,高层前来清查,却发现“铃友会”早已解散。

但诡异的是,军营里的铃声,反而更多了。

士兵们开始将铃铛,系在战马的鬃毛上,挂在随身的箭囊边缘,甚至缝在包裹阵亡兄弟尸体的白布一角。

这成了军中公开的秘密,一种悼念亡魂的仪式。

军法官对此也无可奈何,总不能禁止士兵们思念战友。

战时,铃声四起。

敌军远远听见,只见周军阵中叮当作响,如鬼魅哭嚎,还以为对方个个都疯癫癫,未战先怯,士气大挫。

一次夜袭战中,敌军主将中箭落马,濒死之际,他死死拽住李昭阳的战袍,眼中满是恐惧与不解,喃喃道:“你们……你们的军队里……不该有这种声音……”

李昭阳俯身,在他耳边低语:“这不是我们的声音。是风,把他们的魂,带回来了。”

中原,忘川圩。

韩九主持完秋收祭,村民们激动地提议,要将今年收成的“墨穗稻”,全部献给朝廷,作为贡米,以求换来一年的免税。

“不行!”韩九的反对,如一盆冷水浇在众人头上,“这稻子,是地里长出来的字,是写给这片土地的情书,不是送进宫里给人当稀罕玩意儿的!”

当夜,他避开所有人,独自来到埋葬着历代先祖的祖坟旁。

他将最后一捧、也是最饱满的墨穗稻种子,没有撒进田里,而是深深地埋入了那棵百年老槐树的树根之下。

随后,他用石刀,在粗糙的树皮上,刻下了一组奇特的符号。

那符号非文非画,乍看之下杂乱无章,细看却能发现,其起承转合的节奏,竟与失传的“续火歌”变体,分毫不差。

翌日清晨,一群山雀落在老槐树上,好奇地啄食着那些被刻刀翻出的、带着新鲜汁液的树皮屑,随后叽叽喳喳地飞向四面八方。

三个月后,一个惊人的消息传遍中原:与忘川圩相隔数百里的邻郡荒田里,竟自发地长出了一片片墨色的稻苗。

当地官员视之为祥瑞,赶来看奇景,并找到了声名在外的韩九,询问这稻种的来历。

韩九在田头静坐了整整一日,直到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才对那满脸期待的官员说了一句话:“有些东西,生来,就不该被看见。”

而在遥远的滨海,那枚曾被陈默拾起,又随溪流漂入大海的陶哨残片,几经沉浮,最终被一只不知名的海鸟从浪花中衔起。

它飞越风暴后的盐滩,掠过一排排崭新的、用海草和藤蔓编织而成的巨大棚顶——那是渔民们为晾晒渔网而搭建的“海脉织”。

鸟儿松开嘴,那枚陶哨“啪嗒”一声,掉落在棚顶的藤网格子里。

海风吹过,它轻轻滚动,撞上了旁边渔民为加固藤网而随意系上的一枚贝壳小铃。

“叮……”

一声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轻响,在广阔的天地间,一闪而逝。

无人听见这第一声交鸣。

更无人察觉,今日的海潮,退得比往常任何时候都要远,那无边无际的海水,仿佛正在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缓缓抽离这片海岸,显露出大片大片从未见天日的、湿漉漉的海床。

大海,正在悄然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