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万骨铸林长夜冷,孤魂饮雪照山河(2/2)
远处的童贯,在轿中窥见这无声的血色军阵,只觉得那碑林仿佛活了过来,化作万千厉鬼,欲要噬人。他浑身冷汗涔涔,不是风冷,而是魂胆俱寒,慌忙拉紧轿帘,连声催促快走,却骇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大军开拔,辗转数日,终至汴梁。彼时,已是年关将至,整座汴梁张灯结彩,金钗红裳,鼓乐喧天,处处洋溢着喜庆的气息。街市上,贩夫走卒、文士商贾无不笑逐颜开,交口称赞:“大军凯旋,收复白河沟,官家圣明,国运昌隆!” 街边的酒楼上,文士们醉醺醺地高举酒杯,吟诵着即兴创作的“破虏诗”。他们谈论着虚构的“斩将搴旗”,为“种相公”的功业干杯,却无人问一句“伤亡几何”,更无人知晓那山巅新立的碑林。
城门高悬彩绸,坊巷处处焚香挂灯,孩童追逐嬉闹,手中的花灯分外温暖。队伍正行进间,一个抱着幼子、臂缠麻布的年轻妇人,努力挤到街边,她没有欢呼,只是怔怔地看着队伍,眼神空洞。她怀中的孩子却被喧嚣惊吓,哇哇大哭起来。那哭声尖锐地穿透所有鼓乐,整支队伍最前排的士卒们,脚步齐齐顿了一下。
大殿叙功之后,种师道婉拒了所有的宴请与应酬,独自快步回到大军营盘。入营的那一刻,他听见熟悉的吊斗声“吱呀”作响,闻到铁与汗混杂的气息,紧绷的心弦才微微松了一寸。可下一瞬,他抬手轻轻抹去眼角的湿意,心底苦涩如海:只剩七天了。
虎符已收,军械已入库。天见垂怜,官家并未追究他私造神臂弩的罪责,只是象征性地申斥了几句。麾下的将领们各有封赏,看似皆大欢喜,然而他心里清楚,这支浴血沙场、铁血无双的西军,很快就会被打散,编入各部。那些曾跟随他九死一生的年轻将士,谁知道会不会在新的营里吃尽冷眼?
种师道没有回到自己的帐篷,只是沉默地在营盘中缓缓踱步。指尖轻轻划过那块棱角早已磨平的石锁,那是他每日操练时最熟悉的重量;抬眼望去,那面猎猎飘扬的帅旗正迎风张扬,斗大的“种”字在夜色中如烈火般跳动。
曾几何时,这面帅旗所指之处,辽兵望风而逃,西夏谈之色变;如今,他只是自嘲地笑了笑——检校太尉,开府仪同三司,这些显赫的头衔,又能如何?每日被蝇营狗苟的文臣环绕,尔虞我诈,步步为营,哪有沙场上真刀真枪拼杀来得痛快?哪有那些热血兄弟并肩而立、以命换命来得痛快?寒风掠过,吹动他的白发。那一刻,种师道只是静静地站着,背影孤独如山。
整个西路大军的营地,静得出奇。夜风轻拂,掠过一顶顶营帐,掀起的帘角却无人探出。将士们都明白,这一天终究会来。官家素来防内胜于防外,在敌寇压境之时,纵然心怀猜忌,也只能按下不表;如今大敌稍退,汴梁歌舞升平,谁还会在意这些浴血拼杀的“下大头兵”?营帐内,许多年轻的兵士,默默背过身去,任泪水一行行打湿胸襟。老兵们红着眼眶,死死攥着腰刀,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却一句话也不敢说。他们不忍去打扰那位老人——那个总是披甲立于最前、替他们挡下无数锋刃与箭雨的男人。此刻,他孤零零地立在营盘中央,仰望着那面猎猎作响的帅旗,背影佝偻,却依旧挺拔得像一座山。没有谁走近,哪怕半步。所有人只是隔着厚厚的营布,静静注视着,记下这一幕——也许是最后一次,看见他们的大帅,如此孤独,却又如此伟岸。
夜幕深沉,繁星点点,冷风裹挟着冬夜的寒意。种师道独自倚在校场中央的吊斗旁,缓缓坐在冰冷的地上,背影孤寂而疲惫。数日的心力交瘁,像一张无形的巨网,终于压得他再也睁不开眼。他迷迷瞪瞪地闭上双眸,半梦半醒间,像是一棵历经风雪的老松,在寂静中低头沉眠。
忽然,脚步声轻轻靠近。那声音克制而小心,仿佛生怕惊扰沉睡的老人。种师道猛地睁开眼,目光如同夜空中骤然劈下的一道霹雳,冷厉得令人心悸。但下一瞬,他的神情缓缓松了下来——来人并非刺客,而是欧阳林和秦梓苏。两人手中各抱着一张厚实的皮毯,眼神里满是压抑着的心疼与关切。秦梓苏的眼眶有些泛红,却还是怯生生地将毯子递到他怀里;欧阳林则只是站着,静静看着他,什么都没说。抬眼远望,在暗处的秦岳和岳飞,犹如两根笔直的标枪,悄无声息地立在夜色中。月光映在他们的身上,泛着冷冷的光芒,坚硬而沉默,却让人心安。更远处一排排的营帐都是微微晃动,却是没有任何声音发出。
七天转瞬即逝。这七天里,西路大军的操练依旧如常,鼓声、号角、喊杀声,一如往日,震得营盘山河皆动。
然而不同的是,这些日常的动作,变得比以往更加沉稳而沉重。无需将帅下令,所有兵士都默默地拼尽全力去完成每日例行的操列与负重训练。汗水混着尘土从身上里流下,溅在坚硬的土地上,蒸腾出一股淡淡的苦涩气息。就连平日里最调皮捣蛋的年轻兵士,也收敛了往日的顽皮,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板着脸,目光坚毅,认认真真地练习着最基本的劈砍与搏杀动作。每一次挥刀,每一次格挡,都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执拗,像是在对命运说:“即便散去,我仍是西军的人。”
操场四周,老将们默默看着,谁也没有出声。夜里,营地静得出奇,只有风声吹动旌旗猎猎作响,像是在为这一支即将散去的铁血之师,低声悲鸣。送行那天终于到了,种师道亲自站在营前,用力的拍着每一个小伙子的肩膀,他能喊出一个人的名字,能记住每一个人的喜好,他像一个慈祥的老父亲一样,殷殷的送走了每一个孩子。而前来接收这些兵士的步卒与文吏,只敢远远地看着这支百战之师。那一双双明亮、坚决、带着血与火气息的眼睛,让他们下意识地避开,唯恐与之对视,生出惶然。诸位将领的去向,也早已安排妥当——有的接替了禁军的城防,有的入了枢密院,身处高位。可无论身在何处,只要谈起过往,他们都会挺直腰背,豪声喊出一句:“老子是西路军的!老种经略的门下!”
送去送来,营盘渐渐空了。喧闹声被风一点点吹散,只余寂静如山。最后,场中只剩下四个人。岳飞站在原地,腰背挺得笔直,眼神坚定:“学生愿追随先生,继续求学问道,习兵之理,习将之道。”种师道看着他,目光深沉,像是在看一把尚未出鞘的神兵,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
而欧阳林、秦岳、秦梓苏三人,则肩并着肩,默默立在一旁。要走了,却谁都不舍得先开口。“舅父……”秦梓苏轻轻唤了一声,眼眶红得像火烧云,却还是笑着,努力让声音平静,“我们该回天下楼复命了。”种师道抬手,重重地拍了拍他们的肩膀,像曾无数次在沙场上鼓励他们那样,沉声道:“去吧,去做你们该做的事。记住,不管身在何处,你们都是我老种门下的兵。”风声呼啸,旌旗烈烈。三人深深一礼,那一刻,仿佛天地都为这短暂的离别而肃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