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7章 童言童语(2/2)
另一个姓周的中年汉子接话,“不是所有娃娃都像天幕上那般有趣的。”
“就拿老吴家那小子来说,前年开春,他家养的大黄狗在门口拉了泡屎,那小子可好,愣是寻了片阔叶子,小心翼翼把那热腾腾的狗屎包起来,抱在怀里往屋里跑,边跑还边喊:‘娘!娘!快看!大黄会拉黄金!黄澄澄的!’ ”
“把他娘气得,追着打了半条街!”
众人哄堂大笑。
被点名的老吴是个胖乎乎的和气人,也不恼,反而笑眯眯回敬:“周大疤,你还有脸说我?你家那小子又好的到哪里去?”
“去年夏天大雨,后山塌了一角,你儿子在泥水里摸了半晌,举着根沾满泥的玩意儿,兴冲冲跑回家,嚷嚷着他捡到‘无瑕白玉’了,要给你当传家宝!”
“啥骨头啊,还能看成玉?”有人好奇追问。
老吴嘿嘿一笑,慢条斯理道:“大雨冲垮了后山一小片坟茔地,周家小子捡的那根‘白玉’啊,细细长长,据说还怪完整的。”
“后来老周一看,脸都绿了!那是他家不知哪辈祖宗的腿骨!”
“好你个吴胖子!” 老周这下坐不住了,笑骂着就要起身。
“哎哎,二位,二位!” 坐在角落一直默默听着的算命先生连忙放下手中那本磨毛了边的《麻衣相法》,起身打圆场。
他穿着半旧的道袍,山羊胡子,眼睛不大却透着精光。
“且慢动气,且慢动气!”
“要我说啊,周家小子这事,非但不是晦气,反而是大吉之兆!天大的吉兆!”
众人一听,都来了兴趣,连老周也停下动作,狐疑地看着他。
算命先生捋着胡须,摇头晃脑,声音抑扬顿挫:“诸位请想,那日大雨滂沱,山泥倾泻,多少土石树木被冲下?”
“为何偏生就将这一根先人的骸骨,不偏不倚,完完整整,送到了周家娃娃的手里?”
“此乃冥冥之中,祖宗显灵,亲自将福泽送至家门啊!”
“玉者,温润通灵,主富贵平安。”
“骨者,乃先人精气所凝,是家族的根脉所在。”
“如今祖宗骨化作白玉归家门,这是‘祖气入宅,玉润子孙’的吉兆啊!”
“老话讲‘坟头有灵,福荫后人’,先人的骸骨本就承载着护佑子孙的地气生机。”
“如今它以此种灵异方式重现,被自家最有灵性的孩童接引回家,不正说明这孩子是有大福缘的,能承接祖宗的庇佑吗?”
“这是祖宗舍不得后代,特意用这般充满灵性的方式提醒后人、加持后人,要把积攒的阴德福气,实实在在地传给子孙啊!”
“此等机缘,万中无一,岂是寻常人能遇上的?”
一番话说得玄之又玄,却莫名地熨帖人心。
老周脸上的怒色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将信将疑的欣喜。
有人忍不住问:“老周,那根‘白玉’,你后来如何处置了?”
老周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让孩子他娘备了点香烛纸钱,让孩子亲手捧着,在那塌了的坟茔边上找了个稳妥地方,重新埋回去了。”
“我也磕了几个头,告罪了一番。”
“埋得好!埋得好啊!”算命先生拍掌赞叹。
“让孩子亲手送归,更是圆满!”
“如此,周家必定家宅安宁,子孙聪慧,福禄寿喜,样样俱全!”
“周老弟,若我所料不差,你家祖上定是积善行德之家,方有此等福报眷顾!”
老周被他一番话说得心头火热,嘿嘿傻笑起来,抱拳朝算命先生拱了拱手:“承先生吉言!承先生吉言!”
老吴见状,也知道玩笑该适可而止了。
算命先生既已给了如此漂亮的台阶,再揪着不放便是结仇了,便也笑着摇了摇头,端起茶碗喝了一口。
这时,旁边一个一直没怎么说话的老者,捋着花白胡子,若有所思地问道:“周家后生,老夫倒有一事不明,你家后面那山是你家的产业?”
这问题问到了点子上。
山林土地皆有主,葬坟置茔并非随意之事。
寻常百姓故去,多葬于族地、义冢或向地主求来的边角之地。
看老周衣着用度,与在场众人并无二致,不似能拥有山林的富户。
是家道中落?
还是像当今天子洪武爷当年那般,遇到了善心人施舍葬地?
朱元璋早年贫苦,父母亡故无地安葬,幸得同乡刘继祖慷慨赠予一小块地,后来朱元璋登基,追封刘继祖为“义惠侯”。
此事天下皆知。
老周尚未回答,老吴却替他开了口,语气里带着难得的郑重:“嘿,你们可别瞧老周现在跟咱们一样混迹市井,人家祖上,可是阔过,更是硬气过的!”
他拍了拍老周的肩膀,“他祖上在南宋时,可是正儿八经考中过进士的!”
“后来蒙古鞑子打过来,山河破碎,他家祖宗,又变卖了祖传的田产家业,散尽家财募兵抗元!”
“只是……唉,大势难逆,这才家道中落。”
“嚯!”众人闻言,顿时肃然起敬。
茶摊里安静了一瞬,随即响起一片赞叹唏嘘之声。
无论何时何地,国人对于那些为国为民奉献牺牲的先辈及其后代,总怀有一份天然的敬意。
这种敬意跨越时代,就好比后世若有人说“我祖上打过倭寇”、“我爷爷跨过鸭绿江”,无论听者立场如何,面上总要道一声“佩服”。
众人纷纷朝老周抱拳,言语间充满了敬佩。
夸赞感慨一番后,又有人生出新的好奇:
“哎,周老哥,照这么说,你家祖上这般忠烈气节,当年洪武爷他们起兵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时候,你家就没去投效?”
老周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神色,讪笑两声,叹了口气:“‘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那会儿,我祖父听到消息,把我爹留给祖母照料,就跑去投军了。”
众人更疑惑了。
这可是“首义”从龙的好时机啊!
若真是那时加入,以周家祖上的风骨和胆气,如今怎么也得是个有爵位、有田产的勋贵之家了,何至于在此与他们一同喝粗茶?
有人迟疑着,压低声音问道:“莫不是跟错人了?”
老周点点头,笑容有些苦涩:“是啊,跟错人了。”
“一开始跟的是刘福通刘大帅那边的队伍,在江北转战了好些年,吃了不少苦。”
“等后来队伍打散,他辗转到洪武爷麾下时,洪武爷都已经在应天当了两年吴王了。”
“老爷子那时身上带伤,年纪也上去了,看透了,也没了早年的心气,觉得天下大局已定,自己也没那份心力再去搏杀求富贵了,就领了点遣散银子,回到老家,守着祖坟,种地过日子了。”
原来如此!
众人恍然大悟,心中不免唏嘘。
若在洪武爷还是吴国公时候去投,或许还能搏个富贵。
但洪武爷从称吴王到登基称帝,不过三年光景。
老周的祖父在王业已定时才投效,确实错过了最好的时机。
时也?
命也?
个人的命运在时代的洪流面前,有时便是这般阴差阳错。
茶摊里一时无人说话,只有炉子上的水壶发出“咕嘟咕嘟”的轻响。
那算命先生忽又开口,声音温和了许多:“周老弟,祖上忠烈,浩然之气长存。”
“你后人能得‘祖骨化玉’之兆,焉知不是这份忠烈气运绵延,福泽后嗣呢?”
“平安是福,子孙康健是福,能在此太平世道,闲坐饮茶,说说儿孙趣事,亦是福啊。”
老周怔了怔,随即释然一笑,重重地点了点头,端起那碗早已凉透的粗茶,仰头一饮而尽。
是啊,比起祖辈的颠沛流离、生死搏杀,如今的平淡日子,听着孩子们或许令人啼笑皆非却生机勃勃的“童言童语”,又何尝不是一种珍贵的“快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