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洛阳小事(1/2)

另一件洛阳小事,发生在城南永泰坊的“崇玄署”。

崇玄署这地方,说起来挺有意思。

它隶属礼部,是管理全国佛道事务的机构,正儿八经的朝廷衙门。

可平日里,这里清静得能听见老鼠啃账本的声音——毕竟神仙佛祖的事儿,谁愿意多管?

就是个标准的清水衙门,官员们在这儿多半是熬资历、等调任,平日里最多的公务,就是整理各地寺观报上来的法事名录、高僧大德生辰八字之类的闲杂文书。

但自打永安三年开春,《永安宗教管理条例实施细则》那本厚得能砸死人的册子颁布之后,这崇玄署可就热闹了。

一夜之间,从无人问津的冷灶,变成了风口浪尖上的热锅。

此刻,署衙正堂里,正在进行一场……嗯,相当不太友好的对话。

堂上主位坐着的,是新上任不久的崇玄署令,张道玄。

此人四十出头,面容清癯,三缕长须修剪得整整齐齐,头戴黑色进贤冠,身穿青色官服。

可这身官服下面,隐约能看见道袍的领子。

他是正一派弟子,师从道教宗师王远知,算是道教在朝廷里的官方代表。

按理说,道士管和尚,这事儿本身就透着几分微妙。

堂下站着三位僧人。

为首的是个六十来岁的老僧,眉毛雪白如霜,面容枯槁得像深秋的老树皮。

但那一双眼睛却精光四射,看人时仿佛能洞穿肺腑。

他身披一袭半旧不新的褐色袈裟,手持九环锡杖,站在那儿自有一股沉静气度。

此人,正是太原净明寺的主持,法号“道绰”。

在北方佛教界德高望重,门下弟子遍及并、冀诸州。

老僧身后,一左一右站着两个和尚。

左边那个四十来岁,身材微胖,面皮白净,是净明寺的监院慈明法师,主管寺内庶务。

右边那个三十出头,眉目端正,双手合十垂目而立,是道绰的贴身弟子。

堂内的气氛有些凝滞。

几个署衙的小吏躲在廊柱后面探头探脑,既好奇又紧张。

这可是崇玄署成立以来,头一回有这等分量的高僧亲自登门“理论”。

“道绰大师,不是本官有意为难。”

张道玄放下手中茶盏,语气还算客气,但话里的分量一点不轻。

他拿起案几上那份盖着礼部大印的文书,往前推了推:

“《永安宗教管理条例》是政事堂合议、陛下钦准颁布的国法,天下寺观,一视同仁。”

他翻开文书某一页,手指点着一行字:

“按照新制第三章第五条:各州府治所方圆二百里内,僧众人数超过百人的寺庙,须裁减至百人以下。”

“净明寺在册僧众三百四十七人,超标两百四十七人。”

“按律,要么裁减,要么迁往偏远少人的荒废之地重建——别无他法。”

道绰尚未开口,他身后的监院慈明法师先忍不住了。

上前半步急声道:

“张令君!净明寺是北魏孝文帝敕建的古刹,迄今已逾百年!”

“寺中僧众,或自幼出家,或无家可归,或潜心修行数十年。”

“若强行遣散,他们何以谋生?这、这岂不有违我佛慈悲本怀?”

张道玄抬眼看了看他,不急不缓地从案头另一摞文书中抽出一份:

“朝廷已有安置政策。”

“本官这里有一份细则:自愿还俗者,每人发安置银——粟米三石,或等值交子。有家可归者,送返原籍,当地官府协助安置;无家可归者,由太原府统一编入‘安置营’,学习技艺,安排活计。”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几分:

“若有通晓医术、算术、天文、工巧者,经州府考核,可入官学任教,或入官府为吏,享从九品待遇。”

“朝廷不是要断人活路,是要给活路——更宽的路。”

慈明还想说什么,道绰微微抬手止住了他。

老僧双手合十,声音平和如古井水:

“张令君,老衲有一事不明。此制商讨议定之时,大统三藏法师僧猛法师、外国僧主连提黎耶舍、各级沙门统及都维那等,确有会商。”

“只是那时,道绰法师云游西域未归……不知道绰法师返洛后,对此制有何见解?”

这话问得巧妙。

道绰法师本人是谁?

那是当今天下佛教领袖之一,更重要的是——他和魏王杨子灿私交甚笃。

道绰这是在试探,想知道这新政背后,到底有多少是魏王的意思,又有多少回旋余地。

张道玄心里明镜似的。

他放下文书,正了正衣冠,语气依旧客气,但话锋已转:

“魏王殿下有言:佛道之兴,在于济世;僧道之存,在于利民。若寺庙道观占田千顷,却养着数百不事生产之人,于国于民何益?”

他站起身,走到堂中悬挂的《大隋疆域全图》前。

背对三位僧人,声音在空旷的大堂里回荡:

“大师可知,去岁户部清查天下田亩,净明寺名下田产,共计三千七百亩。”

“其中一千亩是开皇年间朝廷赐田,按旧制免征赋税;另外两千七百亩,是历年来信徒捐赠、寺庙购置。”

“这些田产,按新制,需重新造册,依律纳粮!”

道绰脸色微变。

张道玄转过身,目光如炬:

“占着三千七百亩良田,享受着朝廷免税特权,却养着二百四十七名不纳粮、不服役、不事生产的僧众。”

“大师,您告诉本官——这到底是‘方外之人’,还是‘国中之国’?”

“张令君!”

慈明监院忍不住提高声音:

“寺庙田产,皆供僧众修行、供奉佛祖之用!”

“历代朝廷皆许寺观自营,此乃百年成例!岂能一朝尽改?”

“百年成例?”

张道玄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说不清的意味:

“慈明法师,您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永安元年,太原大疫,死者相枕于道。”

“贵寺紧闭山门,可曾派一僧一医下山救治?永安二年,晋水泛滥,灾民涌城,贵寺可曾开过一次粥棚?还是说——”

他一步踏前,官袍下摆扬起:

“贵寺的慈悲,只限于寺庙高墙之内,只限于早晚课诵之时?”

慈明张口结舌,面皮涨得通红。

道绰长叹一声,那叹息里满是沧桑:

“张令君所言……确有道理。老衲也知,天下大乱初定,朝廷需集中人力物力,恢复民生。只是……”

他抬起那双看透世情的眼睛:

“寺庙乃清净之地,僧众乃方外之人。朝廷如此干涉内务,恐有碍佛法弘扬,更恐寒了天下信徒之心啊。”

“方外之人?”

张道玄重复这四个字,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好笑的话。

“道绰大师,您是真不知道,还是不愿意知道?”

他走回案几后,从最底层抽出一本厚厚的册子,轻轻放在桌上:

“这是太原府去年的详账!”

“净明寺那两千七百亩私田,租给佃户耕种,年收租谷四千余石!”

“这些租子,进了谁的口袋?养了哪些人?大师要不要看看账目?”

道绰沉默了。

他身后的年轻弟子偷偷抬眼,看见师父那双枯瘦的手,正死死攥着锡杖,指节发白。

堂内安静得可怕。

廊柱后偷听的小吏,连呼吸都放轻了。

良久,张道玄的声音再次响起。

这一次,平静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本官今日把话挑明。朝廷整顿宗教,绝不是要灭佛灭道——魏王殿下有言:信仰自由,法度统一。”

“朝廷要的,是适天下之规!”

他指着堂外洛阳城的方向:

“至少现在,要限制寺庙道观的无序扩张和人力浪费!”

“当今大隋头等要务,是要确保天下有限的人力、物力、财力,都用在刀刃上——用在恢复生产、安定民生、强国富民上!”

张道玄绕过案几,走到道绰面前三步处站定,一字一顿:

“大师,您且去苦行看看。”

“去洛阳南市,数数有多少百姓还在为一斗米发愁;去城西贫坊,看看有多少孩童因无钱读书,只能去当学徒、做苦力,一辈子翻不了身;去各州郡走走,看看多少荒地等着人开垦,多少河渠等着人疏浚,多少道路等着人修建!”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在颤抖。

不是恐惧,是某种压抑已久的激动:

“这些,都需要人!需要钱!需要粮食!”

“而天下寺庙道观,占着百万顷良田,养着数十万不事生产之人,还享受着朝廷免税特权!”

“道绰大师,”张道玄盯着老僧的眼睛。

问出了那个最尖锐的问题:

“您觉得,这合理吗?”

道绰闭上了眼睛。

堂内的光阴仿佛凝固了。

窗棂透进来的阳光在地上拉出长长的斜影,尘埃在光柱中缓缓浮动。

老僧脑海中闪过许多画面。

净明寺晨钟暮鼓,数百僧众齐诵佛经的壮观;香客如织,功德箱里铜钱满溢的热闹;寺田阡陌纵横,秋收时金黄稻浪翻滚的丰饶……

还有,那些躲在寺庙高墙后,一辈子只会念经打坐,连灶火都不会生的老僧。

他也想起了别的。

去年路过河东,看见灾民啃树皮的模样;在洛阳街头,看见瘦骨嶙峋的孩童追着运粮车跑;还有那些被世家、寺庙兼并了土地,只能沦为佃户,一辈子直不起腰的百姓。

佛法说什么?慈悲为怀,普度众生。

可寺庙的慈悲,究竟落在了哪里?

“老衲……”

道绰睁开眼时,那双精光四射的眸子,竟有些浑浊了:

“明白了。”

他缓缓松开攥着锡杖的手,双手合十,对着张道玄深深一揖:

“请张令君宽限一月。”

“一月之内,老衲会安排好寺中僧众的去留。该还俗的还俗,该迁走的迁走。”

“净明寺在册僧众,绝不会超过百人。”

“师父!”

慈明失声叫道。

道绰没有回头,只是摆了摆手。

张道玄脸色稍霁,也拱手还礼:

“道绰大师深明大义,本官佩服。若安置过程中有什么需要崇玄署协助的——文书、钱粮、人手——尽管开口。”

“多谢令君。”

道绰直起身,顿了顿,那双苍老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老衲……还有最后一事不解,望令君解惑。”

“大师请讲。”

“朝廷行此雷霆手段,就不怕……佛祖降罪吗?”

这话问出来,连廊柱后的小吏都屏住了呼吸。

张道玄愣了愣,随即——放声大笑。

笑声在空旷的大堂里回荡,笑得道绰和两个弟子面面相觑,笑得慈明监院脸色青白不定。

笑了好一会儿,张道玄才抹了抹眼角——笑出来的。

他正了正神色,看着道绰:

“大师,贫道也是修道之人。我道家祖师有云:‘天道无亲,常与善人’。”

他走到堂前,推开一扇窗。

冬日的寒风灌进来,带着洛阳城特有的烟火气:

“若佛祖真有灵,看见朝廷在让百姓吃饱饭、让孩子读上书、让天下再无战乱饥荒……您说,佛祖是会降罪,还是会——”

他转过身,一字一字道:

“欣、慰?”

道绰怔在原地。

“至于那些打着佛祖旗号,占田占地,养尊处优,却对民间疾苦视而不见的,”张道玄眼中寒光一闪,声音冷了下来:

“就算佛祖不降罪,朝廷的刀——”

“也会降罪。”

他拱拱手,官袍袖摆划过一道利落的弧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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