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7章 一叶浮萍(2/2)
我不敢再哭出声,只是死死咬着嘴唇,任由眼泪无声地流淌。我知道,这可能是最后一次看见他们了。我不敢眨眼,想把他们的样子,哪怕只是模糊的背影,深深地刻在心里。
走了不知道多久,眼前的树木渐渐稀疏,远处山脚下,依稀可以看到村里零星的灯火,像落入凡间的星星。
那三个身影,在山林的边缘停住了。他们缓缓地转过身,最后一次,面向我们。
依旧看不清面容,但我能感觉到,他们在看着我们。
然后,他们的身影开始变淡,像晨雾一样,慢慢地、慢慢地消散在了清冷的月光里,彻底融入了身后无边的黑暗。
“爸……妈……奶奶……”我喃喃地喊着,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再也抑制不住,放声痛哭。爷爷也蹲下身,用粗糙的大手一遍遍摸着我的头,无声地流泪。大白趴在我身边,用温热的舌头舔着我冰冷的手背。
我们,总算出来了。
那天晚上之后,我和爷爷都病了一场。爷爷是心力交瘁,我则是受了极大的惊吓和悲伤。
村里人听说我们夜闯深山还能活着回来,都说是祖宗保佑。也有人悄悄议论,说是我爹妈和奶奶的魂儿舍不得我们,把我们送出来的。
老黄,终究是没找到。我们都以为,它肯定是在山里遭遇了不测,或许是被野兽吃了,或许就是遇到了那晚我们见到的“邪乎事”。
爷爷沉默了很久,在牛棚边给老黄立了个衣冠冢。家里最后一点像样的念想,似乎也断了。
日子,在悲伤和贫瘠中,像磨盘一样,沉重而缓慢地转动。
然而,就在一个月后,一个下着蒙蒙细雨的清晨,我推开院门,准备去捡柴火,却猛地愣在了门口。
院门口的泥地里,趴着一个东西。
骨瘦如柴,皮毛肮脏不堪,粘满了泥土和干枯的草屑,肋骨一根根清晰地凸出来,仿佛随时会刺破皮肤。它耷拉着脑袋,气息微弱,只有肚子微弱的起伏证明它还活着。
是老黄!
它竟然自己回来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愣了几秒钟,才带着哭音大喊起来:“爷爷!爷爷!老黄回来了!老黄没死!”
爷爷闻声跌跌撞撞地跑出来,看到奄奄一息的老黄,这个硬朗了一辈子的老汉,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他扑过去,跪在泥地里,颤抖着抚摸老黄瘦骨嶙峋的脊背,嘴里反复念叨着:“老伙计……老伙计啊……你可回来了……”
我们小心翼翼地帮助老黄进入牛棚,给它喂温水,喂捣碎了的米粥。它连抬头喝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由爷爷捧着它的头,我用勺子一点点喂进去。
村里的老神婆拄着拐棍来看过,她围着牛棚转了一圈,瘪着嘴说:“这牛,魂儿是被山里的脏东西拉走过一遭了。能回来,是靠着一股念想,一股对家、对主人的忠心和情义。这是它用命挣回来的阳寿啊。”
神婆的话,让我看着老黄那双浑浊无神、却依旧温顺的眼睛,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它这一个月,在山里究竟经历了什么?是怎样拖着这样一副残躯,凭着那一丝对家的执念,一步步爬回来的?
老黄慢慢缓了过来,虽然再也拉不动犁了,但总算活了下来。它依旧安静地待在牛棚里,像这个破败家庭里一个沉默而坚韧的象征。
时光荏苒。几年后,爷爷也走了。他走得很安详,是在睡梦中去的。我按照他的遗愿,把他和父亲、母亲、奶奶葬在了一处,那个向阳的山坡上。那里能俯瞰到我们的老屋,能看到大片大片的田野。
家里,真的只剩下我,还有同样衰老的老黄和大白了。
我又守了三年,守着那几亩薄田,守着那座充满回忆的老屋。老黄最终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它死的那天很平静,只是像往常一样卧在牛棚里,然后就再也没起来。我把它埋在了爷爷的坟边,让它继续陪伴那个沉默寡言的老伙计。
田里的收成,越来越难以维持生计。村里越来越多的年轻人选择了外出打工。我犹豫了很久,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和院子里同样步履蹒跚的大白,我下不了决心。
大白真的老了。它的毛色不再油亮,变得干枯灰白。眼睛也浑浊了,走路慢吞吞的,大部分时间都在阳光下打盹。但它看我的眼神,依旧充满了依赖和温柔。
那是一个秋天,山坡上的坟冢边,落叶铺了厚厚一层,像金色的毯子。秋风已经带上了凛冽的寒意,吹得枯叶打着旋儿飘落。
我终于收到了一个同乡从城里捎来的信,说是在工地上给我找了个活儿,催我尽快动身。
我坐在门槛上,看着远处山坡上那几座安静的坟茔,又看看趴在我脚边、呼吸缓慢的大白,心里像压着一块大石头。
第二天,我收拾好简单的行囊,决定走了。
我走到大白身边,蹲下身,摸着它布满褶皱的额头,轻声说:“大白,我……我得去城里了。不能带你……你老了,经不起折腾了。我会托邻居照顾你,我把田地免费给他们种,而且邻居家二娃也特别喜欢你,他们会照顾好你的……”
我的话还没说完,大白却挣扎着站了起来。它用那双浑浊的眼睛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用头轻轻蹭了蹭我的腿,转身,步履蹒跚地、却异常坚定地朝着屋外走去。
它走得很慢,四条腿似乎都在颤抖,但它没有停下。
我愣了一下,赶紧跟上去。“大白,你去哪儿?”
它没有回头,只是固执地、一步一步地,朝着那个山坡走去。
我忽然明白了。我的鼻子一酸,眼泪涌了上来。我没有再阻止它,只是默默地跟在它身后。
深秋的山坡,草木凋零,一片肃杀。爷爷奶奶、爸爸妈妈的坟静静地立在那里,旁边是老黄的小土堆。秋风呜咽着,卷起枯黄的草叶,像是在低泣。
大白慢慢地走到那几座坟中间,它先是挨个用鼻子嗅了嗅,像是在做最后的告别。然后,它走到爷爷的坟边,也就是老黄埋骨的地方,缓缓地、缓缓地趴了下来,把脑袋搁在了前爪上。
它抬起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远处的山和天空,眼神里是一种我无法形容的平静和……解脱。然后,它满足地、轻轻地呜咽了一声,缓缓闭上了眼睛。
它的胸膛,停止了起伏。
它选择了这里,作为它最后的归宿。它去找它的家人了。
我跪倒在地,抱着大白尚且温热的身体,失声痛哭。秋风卷着落叶,在我周围盘旋,像一场悲伤的舞蹈。
我亲手把大白埋在了老黄的旁边。现在,那片山坡上,有了六座坟茔。
处理完大白的身后事,我锁上了老屋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背起了简单的行囊。
我最后一次回头,看向那座在晨雾中沉默的老屋,看向那片埋葬了我所有亲人和伙伴的山坡。
那里,有我最快乐的童年,也有我最刻骨的悲伤。那里,土地里渗透着我家几代人的汗水和血脉,也安息着他们不屈的灵魂和最深沉的眷恋。
我转身,走向村外那条通往未知远方的路。
从此,故乡,只有冬,再无春夏秋。我成了一叶浮萍,在人世间漂泊。
但无论走到哪里,无论经历怎样的风景,我的魂,似乎总有一缕,留在了那个山坡上。留在了爷爷沉默的烟袋锅子里,留在了妈妈温暖的呼唤声里,留在了奶奶昏黄的煤油灯下,留在了老黄温顺的眼睛里,留在了大白最后一次坚定的引领中。
那是我永远的根,也是我永远回不去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