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砖间之谜(2/2)
“七月的沾着菱角花,‘年’字的捺画末端卷着点浅黄。”他翻到第二十七张,拓片边缘还留着点湿润的晕,像没干的泪,“那天我刚拓完,就看见卖菱角的船从三潭划过来,船娘的斗笠上全是花,风一吹,落了我一宣纸。她还笑我‘拓字的小哥,这花给你当墨引’。”
最难忘是去年冬雪天,雪水渗进砖缝,拓片上的字像蒙着层冰,笔画边缘泛着细碎的白,像谁在字里撒了把盐。“你看这浓淡,”他常捧着拓片对老拓工说,指尖抚过“三”字的起笔,指腹的茧子蹭过纸面,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浓的那天,定是刻字人心里装着化不开的事,凿子都带着劲;淡的那天,许是风大,把笔画吹薄了,像留不住的日子。”
老拓工总是眯着眼笑,手里的鬃刷扫过新拓的“藏经阁”,墨香混着樟木的香漫开来:“字是活的,跟着人心跳呢。”他总不说话,只是把拓片轻轻放进木盒,动作轻得像怕惊醒什么。有次老拓工见他对着拓片发呆,问他在想什么,他说:“我在想,刻‘三’字那天,是不是也下着雪?石匠的手冻得发红,绣娘就把帕子给他焐手,帕子上的金线沾了雪,在砖上蹭出点金痕。”老拓工没接话,只是往炉膛里添了块炭,火光跳了跳,映得两人的影子在墙上晃,像两个依偎的人。
第五年深秋来得急,头天还飘着桂花雨,空气里甜得发腻,他拓“三年”砖时,睫毛上都沾着金粉似的花瓣,拓出来的“年”字捺画里,竟藏着片极小的桂花,像谁偷偷藏的糖。第二天就刮起了西北风,风裹着钱塘江的潮气,把塔下的落叶卷得漫天飞,像谁在撒纸钱。入夜时雨点子砸在塔檐上,“噼啪”响得像谁在敲鼓,老拓工早早就收了铺子,炉膛里的炭火烧得正旺,映着他满脸的褶子,像幅被烟火熏透的画。他往少年手里塞了个烤红薯,“这样的天,别去了”,红薯烫得他指尖发红,甜香却顺着指缝往心里钻。
少年却揣着拓包往塔下走——他总说雨夜的砖面吸墨,拓出来的字带着水汽的重,像压在心底的话,每个笔画都沉得能坠住眼泪。披着的桐油蓑衣是老拓工送的,领口磨得发亮,露出里面的棉布衬里,洗得发白,却还带着当年老拓工用樟木熏过的香。雨水顺着蓑衣的纹路往下淌,在石板路上踩出串深色的脚印,像串没写完的省略号。路过三潭时,看见有渔民披着蓑衣收网,网眼里的鱼蹦跳着,溅起的水花打在他手背上,凉得像冰,却带着股鲜活的劲。
走到塔下时,头发已经湿透,贴在额头像张冰凉的网,睫毛上挂着的水珠滚进眼里,涩得他眨了半天眼。塔檐的铜铃被风吹得乱响,有片锈迹斑斑的铃舌晃得最厉害,声音嘶哑得像老人咳嗽,他总觉得那是塔在说话,只是没人听得懂。他靠着塔壁歇了歇,蓑衣上的雨水顺着脊梁骨往下淌,凉得他打了个寒颤,却忽然想起帕子还揣在怀里,忙用手按住,帕子是干的,带着体温的暖,像块小小的炭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