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铜铃记《终》(2/2)

回到草棚,他找出秀娥没抹完的黄土,倒在缺了口的瓦盆里。那瓦盆是他们刚来时从垃圾堆里捡的,边缘磕掉了一块,秀娥却宝贝得很,说“能盛东西就是好盆”。他兑上西湖边的软泥,和成黏稠的泥团,泥里还能看见江北黄土里混着的麦秸秆,像藏着的细小骨头。他拿起她用了多年的小铲子,那铲子的木柄被磨得发亮,上面还有个小小的牙印——是有回秀娥咳嗽得厉害,咬着木柄忍疼留下的。

他一点点往木板缝里抹泥,学着她的样子,用铲子把泥压得实实的,泥抹子在木板上刮出“沙沙”声,像她从前坐在草堆里补衣裳的针脚,细密,温柔,藏着说不出的疼。他记得秀娥总说他抹得太糙,泥块会掉,“风一吹就灌进棚里,冻着你”,此刻他把泥抹得比她还仔细,连最细小的缝隙都塞满了,仿佛这样就能把风挡在外面,把怀里的人留住。

抹到第三圈时,他的铲子忽然顿住了。墙根有片没干的泥,上面印着个小小的脚印,是秀娥前几日蹲在这儿抹泥时踩的,鞋尖的纹路还清晰可见,像朵没开的花。他记得那天她笑着说:“满囤你看,这样咱的草棚就扎根了,风吹不走,雨打不散。”如今那脚印还在,带着泥土的温度,人却没了。赵满囤的手开始抖,泥块从铲子上簌簌落下,砸在脚印旁,像在给她的念想添砖加瓦,又像在给自己的心砌堵墙,堵住那些汹涌的疼。

然后他剪下她一缕头发,是耳后的那撮,总带着点卷,她说是小时候娘给她梳辫子,用红头绳揪太紧留下的印。那头发还是黑的,只是掺了几根白丝,像冬夜里的星。他把头发捻成细缕,小心翼翼缠进左铃的悬绳里,一圈,两圈……缠了七圈,像她在世时总爱数的七颗星——她说那是北斗,指着老家的方向,“跟着它走,就不会迷路”。缠完时天快亮了,东方泛起鱼肚白,风从草棚缝里钻进来,吹得悬绳轻轻晃,那缕头发贴在铜铃上,随着铃身的颤动微微起伏,像在说悄悄话,又像在叹息,把那些没说完的话都藏进了风里。

从那以后,左铃的响声就变了。风过时,总带着点沉滞的颤,像谁在拖着哭腔,“叮——”一声要隔好久才落地,尾音里缠着化不开的涩,像含着口没咽下去的泪。塔下的石匠们收工时路过,听见了就摇头:“赵满囤的铃坏了,该换了。”只有赵满囤知道,那是秀娥在应和——她总说自己咳嗽的声儿粗,不好听,如今借着铃音,倒有了点婉转的调子,像她趴在草棚门口,用江北口音轻轻唤他“满囤”,尾音拖得长长的,带着点撒娇的糯。

他依旧在塔下凿石头,只是不再凿石狮、石灯笼。那些曾能换钱的物件,如今在他眼里都成了空的,再没有半分灵气。他从凤凰山采来青石板,那石头细腻得能映出人影,像秀娥用过的那面铜镜,磨得发亮时能照见鬓角的白发,照见眼里的红。他在石板上刻“江北赵氏秀娥之位”,每个字都刻得极慢,比当初刻“归”字时还要沉,錾子落下的每一下,都像砸在自己心上,疼得他喘不过气。

刻“赵”字时,他总想起她刚嫁过来那天,红盖头被他用秤杆挑开,她的脸像熟透的苹果,怯生生地抬眼看他,声音细得像蚊子哼:“满囤哥。”那天她梳着圆髻,插着支铜簪,是他娘留下的念想,簪子上的花纹被磨得模糊了,却在她发间闪着光。他记得自己当时傻笑着,说不出话,只知道给她递糖,糖块在她手里化了,黏糊糊的,像他们当时的心情。

刻“秀”字时,他会摸出怀里的蓝布帕子——那是她补了又补的,边角磨出毛边,上面绣的小雏菊却依旧鲜活,针脚里还带着她的体温。他总觉得能闻见她袖口的皂角香,那是她用西湖边的皂角树果实熬的,说“比城里的香胰子好闻”。有回他出摊晚了,帕子落在草棚,她举着帕子追了半里地,咳嗽着喊他,帕子在风里飘,像只蓝蝴蝶。

刻“娥”字最后一笔竖弯钩时,凿子总忍不住抖,铜屑落在石板上,像她掉的泪。他想起有回他凿石头伤了手,血流不止,她守在旁边哭,眼泪砸在他手背上,烫得像火。她说“都怪我,要是我不生病,你就不用这么拼命”,他想说不怪她,可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把他的话都堵了回去。最后他只能把伤手塞进嘴里,含糊地说“不疼”,其实心里比手上还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