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湖亭遐想(2/2)
而脚下的路,正像这西湖的水,明明亮亮,能映出云影,映出花影,也映出她的身影,通向远方,也连着故乡。就像苏燕卿说的“路是走出来的,可根总在的”,她的根在烟雨楼的紫藤架下,在每年春天落满一地的紫花里,踩上去软乎乎的,像踩着一整个春天;在苏燕卿弹琵琶时微微晃动的指尖上,指尖划过琴弦,弹出的调子能让院子里的紫藤花都跟着颤;在那声永远等着她的“阿禾”里——无论她走多远,只要听见有人这样喊,回头时总能看见苏燕卿站在廊下,笑着朝她招手,鬓边别着朵新鲜的紫藤花。
夕阳西下时,阿禾坐在望湖亭的石阶上。石阶被无数游人的脚磨得光滑,带着太阳晒了一天的暖,她把脸颊贴在上面,像贴着块温热的玉,暖意顺着皮肤往骨子里渗。远处的西湖被染成一片金红,湖水像融化的胭脂,粼粼的波光里浮动着碎金,游船的白帆成了金红底色上的留白,偶尔有晚归的白鹭掠过水面,翅膀沾着金粉似的,往山那边飞去,翅膀扇动的声音“扑棱棱”的,像谁在轻轻拍打着绸缎。
雷峰塔在暮色里露出个剪影,塔檐的轮廓被夕阳描了圈金边,像幅淡墨画,笔触简淡,却越看越有味道,仿佛能从那轮廓里看出百年的故事。她摸出竹笛,笛身被体温焐得温热,笛尾的红绳垂在膝间,随着晚风轻轻晃,穗子扫过石阶的纹路,像谁在轻轻挠着心尖。
吹起苏燕卿教她的《归燕》,这曲子比《折柳》轻快,像春燕掠过湖面,翅尖沾着水,却飞得自在。笛音起时,亭外的晚香玉气息似乎都停了停,绕着笛声打了个转,仿佛也在听这带着牵挂的调子。笛声里,她仿佛看见自己走过雁门关的城楼,城墙是青灰色的,垛口上的霜结得厚厚的,像铺了层白糖,落在发间像撒了层银,却不冷,因为怀里的花糕还带着余温,苏燕卿的话还在耳边响。
仿佛看见自己走在白桦树林中,树干粗壮得要两人合抱,树皮上的纹路像老人脸上的皱纹,深深浅浅,指尖触上去,能感觉到木质的温润,像触到时光的脉搏,每跳一下,都和心里的念想应和着。看见自己在运河的船上,把紫藤花瓣撒进水里,花瓣打着旋儿往下漂,她知道它们会顺着水流往南去,漂过她走过的桥,看过的岸,最终漂回江南,漂到烟雨楼的廊下,像她捎回去的信,告诉苏燕卿“我一切都好,正往家的方向走”。
亭外的风带着晚香玉的气息,甜得有些腻,却和着笛音,成了温柔的伴。吹得笛尾的红绳轻轻晃,穗子扫过石阶的纹路,像在写字,写的是“别怕”,是“等着”,是苏燕卿没说出口的千言万语。阿禾望着天边的最后一缕光,那光把云彩染成了绛紫,像她发间的紫藤花,慢慢淡下去,却在天际留下一片暖,像苏燕卿替她掖好的被角。
她忽然笑了——她知道,无论走多远,烟雨楼的廊下总有盏灯会为她亮着,黄昏时苏燕卿会把灯芯挑得亮些,让光透过窗纸,在地上映出紫藤花的影子;夜里会留着盏小灯,放在她常坐的竹椅旁,灯油加得满满的,能亮到天明。总有个人会等她回去,等她讲雁门关的霜有多白,白得像她蒸花糕时撒的糖霜;等她讲菩提叶的纹有多深,深得能藏住悄悄话;等她把竹笛递过去,说“苏姐姐,我学会把念想吹进曲子里了”,到那时,苏燕卿定会笑着弹起琵琶,让琵琶与竹笛再和一曲《归燕》,像从前无数个黄昏那样。
就像这西湖的水,永远盛着她的影子,盛着她的光,盛着所有未完的、正在生长的念想,无论她漂向何方,回头时总能看见那片熟悉的波光,清亮亮的,像苏燕卿看着她时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