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 释天理明昭君臣令,绝恩义恨叹方始休(2/2)
“死罪,死罪……”皇后反复斟酌着两个字,唇际弯起的弧度如天边冷月,笑得悲苦万分:“皇上是不是要诛虞氏九族?”
公西韫到底顾惜她忆子卧病,脸上现出颓然之色,温言款语道:“澜沅,你现已病成这样,别再烦神了,还是以好好养病为要。无论如何,你都是父皇亲册的太子妃,朕亲立的皇后。”
皇后苦声哀求:“承蒙皇上垂怜,臣妾能最后再求皇上一桩事么?”
公西韫目光沉沉:“你说。”
皇后絮絮低语,虚弱的声气隐去了语中的怯意:“皇上,臣妾的父兄罪该万死,臣妾不敢求情。可是汐儿不会知道这些事,汐儿也是臣妾的亲妹妹,臣妾……恳请皇上能在妾身去之后,对汐儿稍行顾念。”
公西韫脸色不善,声音冷了下来:“皇后,虞家送她进宫来是为了什么,你心里清楚,朕也清楚,难道非要朕将这层纸捅破,你才死心么?你们一心只想虞家女世代为皇后,是吗?”
皇后心里顿生羞愧,更有抑制不住的伤心与痛苦蓦然涌上心头,如烈火焚身般煎熬:“臣妾只是不想汐儿韶华盛年无辜受累,同她的姐姐一样命薄无福。偌大的紫禁城中,不过是多一名弱质女子,于皇权君治,未及分毫之胁。皇上何至于如此不容人?又何至于如此伤臣妾的心?”
公西韫的面上浮现出愤然的神态,前尘往事遏止不住地纷涌上来,他冷声质问:“你问朕何至于如此不容人,那澜沅你扪心自问,你自己便有一副慈悲心肠吗?从前在东宫之时,有许多事,朕不是没有疑心过。燕昭训如何失足落水,容承徽又如何小产病故,且自你嫁入东宫十年,只有你太子妃一人诞下了子嗣。澜沅,朕从前不与你深究,一是为顾全你与承儿的颜面,二是朕不愿相信,素来温婉和善的你会有两副面孔。旁人说的朕不会相信,此刻朕只想听你一句话,这些事,是不是你做的?”
皇后的双唇血色尽褪,齿间耐不住寒似的打颤,她凄惨地呜咽:“无论这些是不是臣妾做的,报应也已都冲着臣妾来了。她们说的不错,嫡长子势必要从臣妾腹中出来,亦必要保他能稳稳地坐上太子之位。若说臣妾是情非得已,皇上必然嗤之以鼻。皇上认定臣妾蛇蝎心肠也好,鬼迷心窍也好,横竖臣妾此番说出来,也免得落入阴司地狱中再受一重苦楚。到了终是一场空,臣妾此生称得上是枉费周折。”
因心中早有思量,听她此语,公西韫也并不震惊,只是不觉皱眉道:“‘她们’是谁?”
皇后恍若未闻,只顾着沉浸在自己伤郁难平的苦境中,哀哀道:“皇上既已这般问了臣妾,臣妾也有不得其解之事要问皇上。否则臣妾即便是到了九泉之下,也难以瞑目。”
公西韫不经意地摆一摆手:“你问。”
“皇上痛惜承儿毙命,却只在丧仪哀荣上大做文章,而不是严稽按查,也是要顾全何人的颜面吗?”
她的话语轻飘飘地落入公西韫的耳中,他心中一震,侧目敛容:“皇后多虑了。承儿意外失足落水,朕虽痛彻心扉,却总不能因此滥法施刑,累及无辜之人。”
皇后却极尽精微地察觉到了他那一丝隐秘讳莫的回避之意,她瞬间晓意,悲愤欲绝地高呼泣诉:“是她!就是她!皇上如此偏袒爱护淑妃,远胜过您的亲生儿子!”她如同一头嗜血的母兽歇斯底里地咆哮怒吼,全不似端庄持重的天下之母。
公西韫的心却是放了下来,轻舒一口气,直以为她要牵扯到旁人身上,好在她只是疑心淑妃。但见她如此形容,到底是结发多年,不免心生怅惘,遂俯下身,和声而道:“你的央求,朕答应了。朕会封她为贵人,不让她为你的父兄连累。朕,只能为你做这么多了。”
皇后的怒火被帝王的一场春风化雨席散而去,她的目中漾起清明的澜漪:“那就请皇上好好待她吧。不要因臣妾的罪责而迁怒于她,也不要因为对臣妾的怀念而垂爱于她。澜汐永远都是澜汐,不是澜沅。臣妾不想她成为第二个玥昭容。”
公西韫倏地一笑,那笑中含有多种意味,他定定地看向她:“皇后,你不必拿你的心思来揣摩朕的心思。东隅已逝,桑榆非晚。前尘往事已是华胥幻境,来日光阴才是年深月久。寒来暑往,时景不同,却各有千秋。只要和时宜,便是最好。”
皇后黯然一叹,心境似风雨肆虐后的平静:“皇上与臣妾自相识的每一刻,都在步步经营,自然会相看两厌。皇上喜爱她的纯粹,可不知这样的纯粹能坚持到几时呢?倘若有一日,皇上发觉您喜爱的女子并不如心中所想那般纯洁美好,只怕今时的情意也会化作镜花水月,如梦归离。”
“朕只惜眼前人,不问来日事。至少她清白一身,不会叫家族连累。”公西韫不再多语,淡然起身,缓步离去。忽听得皇后在身后唤他,回眸一看,却见她挣力下榻跪于地上,俯身一拜:“臣妾知道皇上早有处置虞家之心,隐忍至今日,是顾及着臣妾与章懿太子。臣妾感念皇上圣恩,心无怨言,只愿皇上福顺千秋,恩绥四海,春祺夏安,百遂无虞。”
公西韫脚步微顿,却没有回头,他再也不会回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