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空山诺破(1/2)

周六下午,太阳的光线斜斜穿过屋子的窗户,在摊开的古籍上投下窄窄的光斑。窗外修建道路的嘈杂声是背景里一层浮动的灰,窗内只有书页翻动的细碎声响。我和师弟各自埋首于一堆泛黄的旧书里,空气里弥漫着陈旧纸张和崖柏线香混合的独特气味。

电脑屏幕突兀地亮起,一个陌生头像在右下角跳动起来。点开,是个叫张先生的河北人,头像是一片灰扑扑的农田。文字一行行跳出来,带着一种压抑的焦虑,字里行间都是求而不得的痛苦。他妻子体弱多病,多年无子,医院查不出缘由,成了两家心口一块移不走的巨石。更糟的是,婚后妻子身体每况愈下,时常陷入一种恍惚的混沌,“神识也不是很清醒”,张先生这样描述道。他反复强调,婚前她明明健朗如常,仿佛一场婚姻,抽空了她所有的精气神。

“师兄,你看这……”师弟指尖点着屏幕,“张先生家这情况,听着邪性啊,不像是寻常的病气缠身。”

“嗯,”我应了一声,目光在那些描述“神志不清”、“体弱多病”的字眼上停留,“怕是沾惹了不干净的东西,或者……欠了不该欠的债。” 心底已隐隐勾勒出几种可能,每一种都指向一个需要亲自去“看”的地方。我合上面前那本《云笈七签》,指尖在粗糙的封面摩挲了一下,“收拾一下,得去‘神宅’里看看了。”

心念微动,四周喧嚣瞬间被抽离,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强行按下静音键。下一刻,失重感袭来,身体仿佛沉入粘稠的黑暗,唯有意识保持着冰凉的清醒。再睁眼时,双脚已踏在陌生的土地上。

一股浓重的、混合着腐烂草木和湿冷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我站在一处逼仄的山坳底部,光线吝啬得可怜,唯有头顶极高处,一道不知从何而来的惨白光束笔直地垂落,像舞台上唯一的一盏追光灯,不偏不倚地打在前方一座孤零零的“建筑”上。

那实在称不上是座房子。一个歪歪扭扭、仿佛随时会散架的茅草顶棚,可怜兮兮地架在四根粗细不一、弯得不成样子的木柱子上。四周所谓的“墙”,不过是用枯败的枇杷枝条胡乱编成的栅栏,东倒西歪,稀疏得连只山鸡都挡不住。枇杷木本是辟邪之物,但眼前这稀稀拉拉的一圈,效力恐怕微乎其微。整个“神宅”从外面就能一眼看穿,寒酸到了极致,更像是一个被遗弃多年的牲口棚。

草棚顶上,盘踞着一团巨大的阴影。一条鳞片在惨白光束下反射出暗沉光泽的蟒蛇,足有成年男子大腿粗细。它硕大的三角形头颅微微昂起,猩红的信子一伸一缩,发出极轻微的“嘶嘶”声,冰冷的竖瞳死死锁定了我这个不速之客。当我的目光与之接触的刹那,那蛇躯猛地向后一缩,巨大的身体在茅草上不安地摩擦,显露出一种混合着恐惧和戒备的姿态,似乎担心我会立刻出手攻击。

无需进入那形同虚设的栅栏,棚内的景象一览无余。棚子左后方,孤零零地立着一个同样歪斜的木头架子,架子上支着一口乌黑的铁锅,锅底下方,一小堆暗红的炭火诡异地燃烧着,没有柴薪,却持续散发着微弱的暖意——整个破败空间里唯一的光源和热源。除此之外,整个“宫内”空空荡荡,唯有光柱中漂浮的尘埃在无声地翻涌。神宅被糟蹋成这副模样,连最落魄的孤魂野鬼见了恐怕也要摇头叹息。我瞥了一眼棚顶上那条因恐惧而绷紧的巨蟒,暂时压下疑虑,当务之急是弄清此地的根由。

“请当地土地公!”我提高声音,朗声喝道。声音在寂静的山坳里荡开,撞上湿冷的崖壁,又闷闷地反弹回来。

片刻的死寂后,前方的黑暗深处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夹杂着细碎的、像是某种小兽的吱喳声。接着,一顶极其破旧的小轿被四个毛茸茸、动作敏捷的身影抬了出来。抬轿的是四只穿着破烂小褂的猴子精怪,龇牙咧嘴,动作却异常轻快。那顶轿子比寻常人家孩童的玩具大不了多少,轿身糊满了脏污的油布,好几处破了洞,露出里面同样破败的衬里。

轿子颤巍巍地停在光柱边缘。轿帘掀开,一对穿着寒酸的老年夫妇挤挤挨挨地钻了出来。土地公身形瘦小,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打满各种形状补丁的灰色粗布衣,脸上皱纹深刻,却堆着一种近乎卑微的、近乎讨好的慈和笑容。土地婆紧随其后,她身上那件长裙倒是颜色“鲜亮”——红、白、蓝三色宽条纹交织。

“真人驾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土地公搓着手,微微躬着身,笑容堆满沟壑纵横的脸。

土地婆则扯了扯身上那件条纹长裙的下摆,转了个圈,对着土地公嗔道:“老头子,看我这新做的裙子,可还入眼?料子可是好东西,瞧着多鲜亮!”那红白蓝的条纹在惨白的光线下异常刺眼。

土地公忙不迭地点头:“好看,好看!老婆子穿啥都好看!”那神情语气,如同哄着一个执拗的小姑娘。

我盯着土地婆身上那无比眼熟的条纹布料,嘴角忍不住抽动了一下——这哪里是什么仙家绫罗,分明是现代工地上常见的廉价防水布!一股荒谬感混杂着难以言喻的酸楚涌上心头。这地方的香火,怕是比这破草棚顶上的茅草还要稀薄。我定了定神,对土地公道:“叨扰了。此次请您二位来,是想问问这宅子的主人,究竟遭了什么事?何以破败至此?”

土地公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如同枯叶在寒风中摩擦:“唉……真人有所不知。我们这地界儿,村子后头靠着那座老鹰山。山上,有座山神庙,是前清那会儿的老物件了。里面供着的‘山神’,其实啊,就是这山里年头久了的精怪,算算,从晚清到现在,也修行了一百好几十个年头喽。”他浑浊的眼睛望向黑暗深处,仿佛在回望一段早已湮灭的时光,“早些年,民国前头,十里八乡的乡亲,逢年过节,哪个不来磕头烧香?那香火,啧啧,旺得很哩!”

“后来呢?”我忍不住追问。

“后来?”土地婆抢过话头,声音尖利了些,带着浓浓的怨气,“七几年那阵子,破四旧!砸得那叫一个干净!庙毁了,神像也推倒了,香火……也就彻底断了根!”

“那这庙,和眼前这宅子的主人,有何关联?”我指向那破败的草棚。

土地公点点头:“这闺女,就是山下这村子里的。还没成亲那会儿,上山玩,无意间撞见了那破庙的废墟。也不知怎么想的,就在那破石头堆前头跪下磕了头,许了个愿。”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她说啊,求山神老爷保佑,让她赶紧找个好男人,成个家。嘿,您说灵不灵?没过多久,还真就遇上了现在的男人,结了婚。”

“之后呢?就把这茬忘了?”我的语气带着一丝了然的不妙预感。

土地公沉重地点点头,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可不是忘得一干二净!她当时可是许了大愿的,说要是灵验了,就给人家重修庙宇,再塑金身!现在人家找上门来,这是……讨债来了。”他枯瘦的手指下意识地捻着破旧的衣角。

我的目光再次投向草棚顶上那条盘踞的巨蟒,它在光柱下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身躯。“这条长虫,想必就是那山神派来的使者了?”

“是它,没错。”土地婆撇撇嘴,带着点后怕地瞟了那蛇一眼,“凶得很!原本还有些小精怪、游魂儿跟着一起来讨债的,结果……全被这凶物吞吃入腹了!连我们这点子微末香火,都快被它吃干净了!”她又扯了扯身上那刺眼的红白蓝条纹防水布裙子,语气里满是无可奈何的辛酸。

“明白了。”我朝土地公婆拱了拱手,“多谢二位相告。” 随即从随身的布袋里取出一份用黄纸包好的香火供养,想了想,又额外添了两份。这多出的份量,是对他们这份清贫坚守的敬意。土地公婆千恩万谢地接了,那四只猴子精怪抬起那顶漏风的破轿,飞快地消失在来时的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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