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五】老师跑了(2/2)

里面水声似乎顿了一下,随即传来一个不耐烦的声音,隔着纱幔和水汽,听不真切:“嗯……让他在外边等着。”

洪公公应了声是,转向江承玦,“江大人,您也听见了。陛下让您在此等候。”

他目光扫过冰凉反光的地砖,意有所指,“陛下沐浴时不喜打扰,规矩……您是知道的。”

江承玦面色无波,视线掠过轻纱后朦胧的人影,没有多言。

他垂下眼眸,端端正正跪了下去。

洪公公见状,不再多话,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起初只是膝盖钝痛,冰冷刺骨。渐渐地,寒意顺着骨髓攀爬,小腿开始发麻、发僵,血液似乎都凝滞在膝弯以下。

腰背必须挺得笔直,才能维持仪态,却让酸胀感蔓延至整个背部。水汽润湿了衣袍的外层,贴在身上,更添一份黏腻阴冷。

殿角的鎏金狻猊香炉吐出袅袅甜香,混着硫磺气息,缠绵馥郁,却让人头脑昏沉。

一个时辰的跪姿耗尽了他的体力与体温。

他试图轻微地调整一下重心,缓解膝盖的刺痛和麻木。然而,长时间跪姿导致的僵硬和寒冷,让这个细微的动作失控了——

小腿一阵突如其来的痉挛抽痛,让他晃了一下,膝盖骨与冰冷石砖摩擦,发出了一声清晰而沉闷的“咚”声,在这空旷静谧的殿内,甚至激起了细微的回响。

几乎同时——

“谁在外面?!”殿内传来呵斥,是宋景衍的声音。

——

温泉池里,宋景衍整个人浸在温热的泉水中,只露出肩膀以上,眉头却拧得死紧。

他晚膳没吃,想等着江承玦回来一起吃,结果突然被太后叫了去。

太后倒是和颜悦色,先问了问他的起居,然后话题便转到了北狄来使之事上。

“北狄此番前来,虽说带了位公主,看似诚意,实则狼子野心,不得不防。”

宋景衍耐着性子听,要尊敬长辈。

“但防归防,面上的功夫不能不做。”太后话锋一转,“那公主若真入了后宫,好生待着,也是一枚安抚北狄的棋子。若实在不妥……”她抬眼看向宋景衍,眼神深了几分,“七公主景诗,虽是先帝骨血,但为了靖朝安稳,若有必要,也当有为国分忧的觉悟。”

宋景衍指尖在袖中收紧。

宋景诗?一个不受重视、性情柔弱的姐姐,送去北狄和亲?

恐怕连骨头渣都不会剩下。况且边关大事,哪是单靠一个公主就能解决。

太后仿佛没看见他的脸色,“衍儿,皇帝的家事,便是国事。舍不得,也得舍,这便是为君者的责任。哀家知道,你年轻,重情义,但切莫因小失大,寒了老臣们的心,辜负先帝的托付。”

宋景衍听得心头火起,又不好发作,只能含糊应付。

太后见他神色不豫,便转了话头,体贴地说皇帝近日劳累,不如去泡泡温泉松乏一下。

宋景衍没想答应,但太后不死心,一直劝说,他便答应看看想干什么,让苏公公回去伺候好江承玦。

他嫌从正门进去绕路,径直走了温泉殿后方一处平时少用的侧门入口,直接进了内池。

刚下水不久,温热的水流稍稍缓解了他的烦躁,正闭目养神,就听见动静。

他立刻警觉起来。宫人不会在这种时候,以这种方式靠近皇帝沐浴的禁地。

“谁在外面?!”他提高声音喝道,同时从水中站起,随手扯过旁边架子上的袍子裹在身上,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角,水珠顺着脖颈滑落。

“过……” 呵斥的话刚出口一半,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老师?!”

跪在那里的,不是江承玦又是谁?

“你怎么在这里?!谁让你跪在这儿的?!苏公公呢?不是让他……”

他的话戛然而止,猛地意识到什么,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江承玦抬眸,唇瓣微动,“臣……奉命在此等候陛下。”

奉命?谁的命令?等候?

在这温泉殿侧门外的冰冷地砖上?跪着等候?

半时辰?还是更久?

宋景衍蹲下身,手扶住江承玦的胳膊,想先把他搀起来。“老师,先起来……”

江承玦借着他的力道,手然而膝盖刚一直起,酸麻骤然袭来,双腿完全使不上力,身形猛地一晃,就要朝旁边倒去。

“小心!”宋景衍低呼一声,反应极快,另一只手迅速环过他后背,猛地收力,将人搂在自己怀里。

江承玦全身的重量都压了过来,冰冷潮湿的衣袍贴住了宋景衍温热的身躯。

宋景衍真切地感觉到他身上的寒意,思考了一秒,直接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江承玦猝不及防,身体骤然悬空,下意识地轻呼一声,手条件反射地抓住了宋景衍胸前的衣襟。膝盖处传来的刺痛让他闷哼出声。

“别动!”宋景衍声音紧绷,抱着他快步走到殿内一侧铺设着厚厚软垫的贵妃榻旁,将人小心翼翼放了上去。

他单膝跪在榻边,伸手去卷江承玦的裤腿。衣袍下,膝盖处一片冰凉,原本白皙的皮肤此刻红紫肿胀,周围还有些青黑。

宋景衍的眼圈瞬间就红了,是气的,也是急的。

他手下动作放得极轻,用掌心小心翼翼地覆上那冰冷的膝盖,试图用自己刚泡过滚烫的体温去暖热它,笨拙地揉按着。

“一群混账东西!谁让你跪在那儿的?!苏公公是怎么办事的?!朕让他带你到寝殿,他怎么……”宋景衍气得语无伦次,猛地想起洪公公,“是那个太后身边的老头?!”

江承玦被他这一连串的动作和质问弄得有些怔忡。

他垂眸看着宋景衍湿漉漉的发顶,听着他带着怒意的絮叨,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信息。

陛下……并不知道他在此跪了许久。

而且,陛下提到“刚被太后叫去”、“才过来”,语气中带着明显的烦躁和不耐,并非刻意让他苦等。

所以,是太后借陛下之名,设计罚跪?为何?那又是谁这么大胆,敢冒充帝王!

他心中念头急转,面上却不动声色,低声道:“臣无碍,只是血脉不通罢了。倒是陛下衣衫单薄,莫要着了凉。”

宋景衍这才想起自己也是刚从水里出来,头发衣裳都湿着。

但他现在满心都是江承玦的腿,哪里顾得上自己。

“朕身体好得很!”他嘴上硬气,手上专注地给江承玦揉腿,一边揉一边咬牙切齿,“等朕查清楚是谁搞的鬼,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他看着江承玦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眉头紧锁:“这么冰,光揉不行。温泉活血最好,老师,你也下去泡一会儿。”说着,就要伸手扶他。

“陛下不可。”江承玦下意识地拒绝。

“有何不可?这池子偌大,难道还容不下你我二人?”话音未落,他已俯身,一手抄过江承玦膝弯,另一手环住他后背,竟是面对面地将人整个抱离了地面。

江承玦猝不及防,视野骤然颠倒抬升,等反应过来,自己已如孩童般被帝王稳稳托抱在身前,双腿下意识地分开,夹在了对方腰侧。

他全身僵住,连呼吸都忘了。

“你的膝盖伤成这样,再不驱散寒气,落下病根如何是好?”宋景衍语气十分严肃,抱着他向池边走去,“朕命令你,必须泡。”

温热的水汽扑上肌肤。

江承玦脑中一片空白,直到冰凉的空气接触到皮肤,才猛地惊醒——他已身无寸缕。

他紧紧闭上眼睛,感官却在黑暗中被无限放大:身体被沉稳地放入热水,温暖瞬间包裹上来,随即是另一具身躯进入水池带来的细微波动与水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