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洛阳城·粮筹(1/2)

洛阳城的夜,黑得像泼了墨。戍楼上那盏油灯,灯芯烧得只剩半截,昏黄的光在寒风中摇摇晃晃,将秦良玉与卢象升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城墙上,忽明忽暗,像两尊随时会被风刮倒的石像。

案几是临时搬来的旧木桌,桌面裂着几道深沟,积着薄薄一层灰尘。上面摊着的洛阳城防图,边角被反复摩挲得发毛,墨迹晕开,连城墙的轮廓都显得模糊。图的旁边,散落着三块啃得干干净净的树皮团子,灰黄色的团子上还沾着泥土,那是城内最后一点能被称作“粮食”的东西——昨日清点时,连掺了麦麸的糠饼都见不到了。

卢象升弯腰,指尖捻起一点团子的碎屑,放在鼻尖下轻轻一嗅。那味道干涩,带着树皮的苦涩和泥土的腥气,他眉头猛地拧成一个死结,指腹将碎屑碾成粉末,缓缓撒回桌上。“秦将军,”他的声音比窗外的寒风还要低沉,目光落在案几另一侧的名册上,那上面密密麻麻记着守城士兵的名字,打红叉的已经超过了大半,“方才军需官报来,城里的存粮,连明日一早的稀粥都熬不出了。”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在压抑着什么:“你麾下的白杆兵,剩不足两千;我的老兵,从大凌河跟到洛阳,也折损了一千多,如今拢共四千余人。可城里还有数十万百姓,他们已经断粮三日了……”说到“百姓”二字,卢象升的声音颤了颤,“总不能让弟兄们饿着肚子守城,更别说三日后要去清剿周边的残敌——饿肚子的兵,拿不动刀,更护不住人。”

秦良玉坐在对面的木凳上,背脊挺得笔直,可肩膀却难掩地塌陷了几分。她手里攥着一块半旧的白玉佩,玉佩边缘被磨得光滑,是白日里那个十七岁的四川小兵留下的——那孩子中了三箭,临死前还死死攥着这玉佩,说要留给家里的老娘。此刻玉佩被她攥得发烫,边缘硌得掌心生疼,可她却不敢松开,仿佛一松手,那孩子的模样就会从眼前消失。

她望着窗外黑漆漆的夜空,城墙下偶尔传来老兵们压抑的咳嗽声,一声接着一声,像钝刀子在割她的心。“我让人搜遍了全城的粮仓,”秦良玉的声音带着连日征战的沙哑,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官仓的墙角挖了三尺,私仓的地窖翻了个底朝天,最后只找到五袋发霉的谷子,里面还掺着老鼠屎,煮成粥,够一百人喝一碗就不错了。”

她抬起眼,眼底布满了血丝,往日里锐利的目光,此刻却盛满了痛楚:“百姓们更苦。前几日还有人偷偷拆了家里的门板,煮着树皮吃,今日我从城头往下看,连扒树皮的人都少了——不是不想扒,是连力气都没了。昨日有个老妇人,抱着饿得哭不出声的孙儿,跪在城下求我给一口吃的,我……”秦良玉的声音哽住了,她别过脸,望着墙上挂着的“秦”字大旗,那旗面上沾着血污,在风中微微晃动,“再这样下去,不等敌军回头,城里先得乱。到时候,不用敌人打,咱们自己就垮了。”

卢象升沉默了。他起身走到窗边,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窗,寒风“呼”地灌进来,吹得油灯的火苗险些熄灭。他望着远处福王府的方向——那座府邸在夜色中隐约可见飞檐翘角,琉璃瓦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即便被围了四十日,也从未有过一丝慌乱。白日里他在城头巡视时,还看见福王府的烟囱冒着袅袅炊烟,那烟是暖的,带着米香,与城中死寂的、飘着焦糊味的空气格格不入。

卢象升的手猛地攥紧了窗棂,指节泛白,连木头的纹路都嵌进了掌心。他猛地转过身,眼中闪过一丝凌厉的寒光,像战场上的刀,可那寒光只亮了一瞬,又被他强行压了下去,只留下眼底的赤红:“秦将军,洛阳城里,不是真的没粮。”

秦良玉猛地抬眸看他,眼底闪过一丝疑惑——全城都搜遍了,哪里还有粮?

卢象升走到案几前,指尖重重落在城防图上标记着“福王府”的位置,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砸在石板上:“朱常洵,当今圣上的亲叔父,就藩洛阳二十三年。这二十三年里,他刮遍了洛阳的民脂民膏,良田占了万亩,金银堆成了山。我来的路上就听闻,福王府里的粮仓,光晒干的稻谷就堆了整整十六间屋子,连府里养的狗,顿顿吃的都是白米饭拌肉糜——咱们的弟兄在城头啃树皮,他的狗却在府里吃肉!”

“轰”的一声,秦良玉的身子猛地一震,手里的玉佩险些掉在地上。她不是没想过福王府——围城的第三日,她就派了亲兵去求援,希望福王能拿出部分粮草赈济军民。可那天,亲兵在府门外跪了三个时辰,只等来管家一句冷冰冰的回话:“王爷说了,府里的粮草也只够自家人用度,秦将军若是实在为难,便自行想办法吧。”

自那以后,她便再也没提过福王府。不是不想,是不敢——福王是皇亲国戚,是圣上的叔父,地位尊崇,洛阳历任知府、总兵,谁不是对他恭恭敬敬?动他的粮草,便是以下犯上,便是谋逆,就算救了洛阳,日后朝廷问罪,她秦良玉满门抄斩都是轻的。

“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卢象升看出了她的犹豫,他走到秦良玉身边,声音沉而有力,像战场上的鼓点,敲在她的心上,“福王是皇亲,动他,便是抗旨,便是以下犯上。可秦将军,你告诉我,如今是什么时候?”

他指着窗外,指着那片黑漆漆的城郭:“洛阳城破,咱们这些当兵的,战死沙场是本分;可那数十万百姓呢?他们何罪之有,要跟着咱们一起饿死?到时候城破了,敌军杀进来,福王就算守着金山银山,就算府里的粮草堆成山,又能怎么样?还不是敌军的刀下亡魂,还不是要被抢得一干二净?”

卢象升拿起案几上的长枪,枪尖朝下,枪杆上还挂着半片敌军的甲叶,那是大凌河之战留下的。他将枪尖凑近油灯,冷冽的枪身在灯光下泛着寒芒:“大凌河那三个月,我麾下的弟兄,有多少是活活饿死的?”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带着刻骨的痛,“有个叫王小二的小兵,才十五岁,饿了三天,临死前还攥着半截草根,拉着我的手说‘将军,我不想死,我还想守着城,还想回家看我娘’——秦将军,凭什么?凭什么咱们的弟兄在前线抛头颅洒热血,饿着肚子保家卫国,那些皇亲国戚就能在后方锦衣玉食,看着咱们去死?”

秦良玉的眼眶红了。白日里城头的惨状、小兵临死前攥着玉佩的模样、老妇人跪在城下的身影、百姓们饿到发肿的脸,一一在她眼前闪过。她猛地站起身,腰间的虎头刀“哐当”一声撞在案几上,刀刃上凝结的血痂震得脱落下来,掉在地上,碎成了小块。

“卢将军说得对!”她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都到这份上了,还顾什么皇亲国戚!还顾什么以下犯上!”她攥紧了手中的玉佩,掌心的疼痛让她更加清醒,“今日就算是抄了福王府,我秦良玉也认了!只要能让弟兄们活下去,能让洛阳的百姓活下去,就算日后被朝廷问罪,就算是凌迟处死,我一人承担!与旁人无关!”

卢象升望着她,眼中露出一丝敬佩——他早听说秦良玉是女中豪杰,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他伸手拿起案几上的油灯,灯芯“噼啪”一声爆了个火星,照亮了他眼底的坚定:“好!不愧是秦将军!明日一早,我亲自带三百老兵去福王府‘借粮’。你坐镇城头,约束好军民,免得有人趁机作乱,也免得福王府的人向外传信。”

他顿了顿,语气里多了几分狠厉,手中的长枪猛地一挑,将案几上那几块树皮团子挑飞出去,团子落在地上,碎成了粉末:“若是福王识相,乖乖交出粮草,咱们便给他留几分颜面,只取粮草,不动他其他财物;若是他敢抗命,敢派兵阻拦……”卢象升的枪尖在灯光下闪了闪,“我卢象升的枪,在大凌河杀过敌军主将,今日也敢对着皇亲国戚亮出来——它可不长眼!”

秦良玉点了点头,走到墙边,取下挂在墙上的“秦”字大旗。这面旗,跟着她从四川石柱打到中原,跟着她守过无数座城,见过无数次生死,旗面上的丝线已经磨断了不少,却依旧鲜红。她轻轻抚摸着旗面上的褶皱,像是在与一位老伙计对话:“我让人给你备些粗壮的绳索和撬棍,福王府的朱漆大门是实心的,怕是不好撞开。”

她转过身,目光坚定地望着卢象升:“另外,我让亲兵带着五百白杆兵在府外三里处候着,若是里面有动静,或是福王调了府兵抵抗,他们立刻冲进去支援你。你带的老兵虽勇,可福王府里的府兵也有上千人,多些人手,总归稳妥。”

“不必。”卢象升摆了摆手,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那笑容里带着对福王的不屑,也带着对自己老兵的自信,“福王府的府兵,都是些养尊处优的花架子,平日里欺负百姓还行,真要上了战场,连我麾下的伤兵都打不过。三百老兵,足够了。”

他走到秦良玉面前,声音放缓了几分,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你记住,今日咱们不是去‘抢粮’,是去‘借’——借他福王府的粮,救洛阳的命!这粮,是他欠洛阳百姓的,欠咱们弟兄的!日后若是朝廷问罪,你不用一人承担,我卢象升与你一同担着!大凌河我都敢抗旨死守,今日借粮救民,我更不怕!”

两人又在案几前坐了下来,就着那盏摇曳的油灯,细细商量起来。从如何进府、如何控制福王和府中众人,到如何清点粮草、如何安排人手将粮草运出,再到如何将粮草分发给士兵和百姓,一一敲定,连最细微的环节都没放过。油灯里的油渐渐少了,灯芯越来越短,光线也越来越暗,天边泛起了一丝鱼肚白,远处的鸡叫声隐约传来,带着一丝生机,穿透了洛阳城的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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