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寒夜烽烟(2/2)

风裹着硝烟味从西安城方向飘来,刺得他眼眶发涩,那些被岁月埋在心底的片段,此刻竟顺着风声全涌了上来。

那是二十年前在国子监的杏树下,两个半大的少年捧着兵书对弈。孙传庭总爱执黑先行,落子如飞,却总在最后一步被他截杀,急得抓耳挠腮,最后赌气把棋子一推:“洪彦演,你这性子太稳,将来定是能镇住阵脚的帅才!”他那时只笑,却把孙传庭塞来的半块桂花糕悄悄收进袖袋——那是孙家嬷嬷刚蒸好的,还带着温热的甜香。

后来两人同赴沙场,在榆林卫的寒夜里守过城。那时粮草短缺,孙传庭把仅存的半块干饼掰了大半给他,自己嚼着树皮充饥,却笑着说:“我年轻,扛得住。你是主将,得留着力气调度三军。”那晚的月光格外亮,照在两人冻得发红的手上,也照在孙传庭眼里未凉的意气上。

还有去年在京城的酒肆里,孙传庭刚领了陕西总督的印信,端着酒杯与他碰得脆响:“此番去西北,定要荡平叛军!待我凯旋,你可得备上最好的汾酒,咱们再对弈三局!”他那时笑着应下,看着老友眼底的锋芒,只觉山河有望。

可如今,西安城破的消息像把钝刀,反复割着他的心。他仿佛能看见孙传庭在街巷里浴血拼杀的模样,看见他后背中刀仍不肯退缩的身影,就像当年在榆林卫那样,把生的机会留给旁人。“传庭,你得撑住……”洪承畴喃喃自语,声音被风吹得破碎,“我还没备好酒,还没跟你再弈一局,你不能有事!”

战马突然一个趔趄,险些将他掀翻。他猛地回神,狠狠一鞭抽在马臀上,任由风声灌进喉咙,呛得他剧烈咳嗽。远处的天际已泛起微光,可西安城的火光却越来越亮,那光芒里藏着刀光剑影,藏着生死未卜,更藏着他与孙传庭跨越二十载的情谊。

他夹紧马腹,目光死死盯着前方那片燃烧的城池,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算踏破这霜雪,就算拼尽所有兵力,也要把那个当年塞给他桂花糕的少年,从战火里抢回来。

此时西安城墙的墙角,老陈的枪尖还滴着血,热乎的,混着沙尘黏在玄铁上,在暮色里泛着暗哑的光。他拄着枪喘粗气,肋下的伤口被牵动,疼得龇牙咧嘴,却还是先扭头喊:“柱子!你死哪儿去了?”

没人应。方才混战中,那小子为了替他挡一刀,硬生生把后背卖给了叛军的弯刀。老陈心猛地揪紧,拖着伤腿在尸骸堆里踉跄着扒找,喉结滚得发疼——他不敢想,早上还抢着喝他半壶水的人,这会儿会不会就凉透了。

“咳……咳……” 微弱的咳嗽声从两具尸体底下传出来。老陈眼睛一亮,扑过去扒开死人,果然见柱子蜷在那儿,后背的布甲被划开半尺长的口子,血把粗布浸成了深褐。

“你个憨货!” 老陈骂着,声音却发颤,赶紧解下自己的护心镜垫在柱子背后,又撕了里衣给他裹伤口。柱子疼得抽冷气,却还咧嘴笑,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牙床:“陈哥,我……我没让你挨刀吧?你说过,咱得一起……一起回村娶媳妇的。”

老陈手一顿,眼眶发热。那年在村口征兵,柱子爹把这愣头青塞给他,说“陈小子,多照看着俺儿”。这一路从山海关打到西安,柱子总跟在他屁股后,抢着扛枪、替他挡差,连啃干粮都要掰半块塞他手里。上次突围,他被箭射穿胳膊,是柱子背着他跑了三十里,鞋都跑丢了一只。

“少废话,死不了就赶紧起来!” 老陈粗声粗气地架起柱子,把他的胳膊架在自己肩上,“叛军还没走远,咱得跟上大部队。你要是敢掉链子,老子就把你扔这儿喂狼!”

柱子蔫蔫地“嗯”了一声,却悄悄把重心往自己那边挪了挪,尽量不让伤口压着老陈。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枪杆靠在一起,在地上投出交叉的印子,像极了他们攥在一起的手。

晚风卷着硝烟吹过,老陈忽然想起柱子藏在怀里的那半块桂花糕——是上次路过镇子,柱子用攒了半月的饷钱买的,说要留着给陈哥润润嗓子。他低头看了眼怀里哼唧的小子,嘴角忍不住勾了勾:“等出去了,哥给你买一整包桂花糕,管够。”

柱子眼睛亮了些,疼劲儿都似减了几分:“真……真的?那我还要给俺爹捎两斤……” 话没说完,又疼得吸了口凉气,却紧紧攥住了老陈的衣角,像抓住了这乱世里最稳的依靠。

枪尖的血珠落进土里,月光慢慢爬上来,照在两个相扶相携的身影上,把战友情谊,烙进了彼此的骨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