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窗下针声和报音(2/2)

沈砚洲放下筷子。陈九这个名字,他在纱厂的工人名册里见过,上个月刚因“寻衅滋事”被巡捕房抓过,是他托人保出来的。那时的陈九瘸着条腿,说是被日本人的狼狗咬伤的,眼里却燃着股不服输的劲。

“今夜的交易,我自己去。”沈砚洲站起身,长衫的下摆扫过桌腿,带倒了那碟酱萝卜,酱汁溅在布包上,露出更多的金属——果然是把枪,枪身缠着防滑的布条,布条上有淡淡的皂角香。

“你去不得。”苏蘅卿猛地抬头,眼里的光比枪身还冷,“日本人在码头布了暗哨,专等你这样的实业家上钩。他们要的不是你的纱厂,是你手里的内河航运图。”

沈砚洲的瞳孔骤然收缩。内河航运图是他父亲留下的,标注着沪上所有隐蔽的码头和水道,是对抗日本人封锁的关键。这件事,他只告诉过汇丰银行的周经理——难道周经理已经叛变?

“周经理的小女儿,昨日进了同仁医院。”苏蘅卿重新拿起银针,血珠在素绸上绣出朵极小的梅花,“日本人说,只要他拿到航运图,就给孩子最好的医生。”

客堂间的挂钟突然停了,指针卡在三点一刻,像是被谁按住了齿轮。沈砚洲看着苏蘅卿专注的侧脸,突然明白她为何知道这么多——她的绣活,送遍了沪上的公馆和洋行,那些太太小姐的闲谈,巡捕房的密语,都顺着她的针线,织成了张无形的网。

“那我该怎么办?”他问。窗外的老虎灶又开始吆喝,声音比清晨时嘶哑了些,像是喊累了。

苏蘅卿放下绣绷,走到墙角的柜子前,从最底层抽出张泛黄的纸。纸上画着复杂的水路,用朱砂标着几个红点,正是他父亲的航运图,只是比他手里的那份,多了处标注“暗渠”的水道。

“从这里走,”她指着苏州河下游的个支流,“能绕开所有哨卡,直接到纱厂的后门。齿轮会藏在运煤的驳船里,船头挂着盏马灯,灯芯是蓝色的。”

沈砚洲接过图纸,指尖触到她的温度,像触到了绣绷上的银线。“你为什么要帮我?”他问。

苏蘅卿转身去收拾碗筷,瓷碗碰撞的声音清脆得像冰裂:“沈先生保释陈九时,没要他一分钱。”她的声音很轻,“石库门里的人,记恩。”

离开时,沈砚洲看见苏蘅卿的绣绷上,那朵染了血的梅花旁边,新起了个头,是片兰草的叶子,针脚密得能数清。后门口的桐油味还没散,混着远处电车驶过的叮当声,在弄堂里织成段绵长的调子。

阿贵在外面等得焦急,见他出来赶紧迎上去:“先生,周经理刚才派人来说,日本人又来催股份的事了,还说……”

“知道了。”沈砚洲打断他,展开手里的航运图,阳光透过图纸上的墨迹,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他想起苏蘅卿指节上的薄茧,想起她旗袍下摆的褶皱,想起那把缠着皂角香布条的枪——这个石库门里的绣娘,藏着的秘密,或许比沪上的烟雨还要深。

夜幕降临时,沈砚洲站在苏州河的码头边。驳船的马达声从远处传来,船头果然挂着盏马灯,灯芯的蓝光在夜色里像颗星。他握紧怀里的枪,那是苏蘅卿塞给他的,说“防人之心不可无”。

齿轮被工人从煤堆里挖出来时,还带着内河的潮气。沈砚洲看着它被装上卡车,突然听见身后有人低语,是陈九的声音:“苏小姐说,让你提防周经理,他今晚要带日本人抄近路。”

卡车驶离码头时,沈砚洲回头望了眼。夜色中的石库门像头沉默的兽,只有苏蘅卿家的窗还亮着,灯光透过窗棂,在墙上投下她做活的影子,针声仿佛顺着风飘过来,和着报纸翻动的轻响,在这沪上的暗夜里,织成了段无人知晓的守护。

他不知道的是,此刻苏蘅卿正坐在绣绷前,将那枚缺了花瓣的骨簪插进头发。客堂间的挂钟被她修好了,指针滴答作响,恰好指向子时——陈九说,今夜的码头,会有场“好戏”上演,主角是周经理和渡边。而她的绣绷上,兰草的叶子旁,又添了朵小小的玉兰花,针脚里藏着的,是沈砚洲怀表内侧那个“沈”字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