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雨锁深巷递青蓑(2/2)

木箱打开时,一股陈年的樟木香气涌出来。里面铺着层暗红绒布,放着几方砚台和一叠拓片。沈砚洲拿起最上面那张,是片残缺的瓦当拓片,纹样是汉代常见的“长乐未央”,只是边缘被虫蛀了个小窟窿。“这是秦砖汉瓦的拓片,”他指着纹样的转角处,“你看这云纹的弧度,比寻常的更圆润些,怕是出自长安旧宫。”

苏蘅卿的眼睛亮了亮,像被雨水洗过的星子。“家父也说这拓片不一般,”她从箱底翻出个锦袋,“还有这个,是家母留下的,沈先生认得吗?”

锦袋里滚出枚玉佩,碧绿色,雕着缠枝莲纹样,与沈砚洲怀表链上的翡翠坠子竟是同一质地。他捏着玉佩的手指顿了顿,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说的话:“当年与苏先生家订过娃娃亲,后来兵荒马乱断了联系,那枚玉佩本是一对……”

雨声不知何时变急了,打在玻璃窗上噼啪作响。苏蘅卿看着沈砚洲忽然沉下去的脸色,把玉佩轻轻放回锦袋:“沈先生若是喜欢,倒是可以借去研究几日。”

“不必了。”沈砚洲站起身,怀里的《人间词话》硌得肋骨发疼,“时辰不早,我该回申报馆了。”

苏蘅卿送他到门口时,雨幕里忽然窜过只黑猫,惊得檐下的麻雀扑棱棱飞起。她看着沈砚洲被雨水打湿的肩头,忽然转身进了里屋,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件青布蓑衣。“这是家父年轻时打鱼穿的,”她把蓑衣递过去,蓑衣的草绳上还缠着片干枯的芦苇叶,“沈先生披着吧,总比淋着强。”

蓑衣带着阳光晒过的干草香,混着淡淡的鱼腥气。沈砚洲接过时,指腹蹭到她掌心的薄茧——那是常年握笔磨出来的,和他自己右手食指的茧子形状相似。“改日送还时,带两帖北平的膏药来,”他忽然笑道,“看苏小姐方才捡书时,手腕像是扭着了。”

苏蘅卿的耳尖微微发烫,垂眸看着青石板上的积水。里面倒映着她的影子,鬓边的白玉簪和沈砚洲手里的青蓑衣,在雨里融成一幅素淡的画。“家父的拓片还没看完,”她轻声道,“沈先生若不嫌弃,明日申时再来?我让张妈做些杏仁茶。”

沈砚洲披着青蓑衣走在雨里时,觉得这蓑衣比西装更合身。草叶的缝隙里漏进几缕雨丝,落在颈间凉丝丝的,却比申报馆的空调更让人清醒。弄堂里的积水已经漫过脚踝,他的皮鞋踩在水里,惊起几只躲在石缝里的虾,那是从附近河浜里随雨水涨上来的。

走到巷口时,他回头望了眼37号。苏蘅卿还站在门内,手里举着盏马灯,昏黄的光晕在她脚边铺开一小片暖。风吹起她旗袍的衣角,露出里面月白小褂的下摆,绣着的兰草被雨水打湿,倒像是活了过来。

老张头在申报馆门口见他披着蓑衣回来,惊得搪瓷缸差点脱手:“沈先生这是……去黄浦江打鱼了?”

沈砚洲解蓑衣的手顿了顿,忽然想起苏蘅卿鬓边的白玉簪,想起她递蓑衣时微垂的眼睫,忽然觉得这沪上的雨,竟比北平的雪更懂得留人。他把蓑衣挂在廊下的竹竿上,草叶间的水珠滴落在青石板上,敲出细碎的声响,像谁在低声念着未完的词。

暮色渐浓时,雨终于小了些。沈砚洲坐在办公桌前,看着窗外的雨帘发呆。桌上的《人间词话》已经被吹干,封皮上多了个浅浅的水印,像滴未干的泪痕。他忽然想起苏蘅卿箱底的那枚玉佩,想起母亲临终前的嘱托,忽然抓起电话:“接档案室,帮我查民国八年的《申报》,关于苏记绸缎庄的报道……”

电话那头传来滋滋的电流声,混着远处电车进站的叮当声。沈砚洲望着窗外渐渐暗下去的石库门弄堂,青石板上的积水倒映着万家灯火,像撒了满地的碎银。他忽然很期待明日的申时,期待那碗带着杏仁香的茶,期待再看一眼那枚与自己玉佩成对的碧色缠枝莲。

廊下的蓑衣还在滴水,干草香顺着门缝溜进来,混着申报馆特有的油墨味,在暮色里酿成种奇异的气息。沈砚洲摸了摸怀表链上的翡翠坠子,忽然觉得这石库门的深巷里,藏着的故事,或许比他读过的所有词话都要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