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雨叩书窗忆旧簪(2/2)
苏蘅卿的眼泪突然掉了下来,砸在拼合的簪子上,晕开细小的水花。她一直以为,沈砚洲当年是为了逃命才丢下他们父女,直到去年在父亲的日记里看到那句“砚洲是好孩子,让他带着莲儿活下去”,才明白那场大火里藏着怎样的取舍。
“那年你才十六岁,却背着我在码头扛货,肩膀磨得血肉模糊。”她抬手抚过沈砚洲西装下的肩胛骨,那里至今留着片月牙形的疤痕,是被倒塌的横梁砸的,“我总说你心狠,却不知道你把药都省给了我,自己发着高烧去拉黄包车。”
沈砚洲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冰凉的银簪传过去。他想起1928年的冬天,苏蘅卿发了场急病,他把那支断簪当了,换了半袋米和几副草药,自己却在巡捕房的墙角缩了三夜。等他揣着剩下的钱去赎时,当铺老板说“这破银簪早被扔了”,他竟像丢了魂似的在雪地里站了整夜。
“后来我去了法国,在巴黎的跳蚤市场看到支相似的银簪。”苏蘅卿的声音带着哽咽,“摊主说是从中国运来的旧货,我把身上所有法郎都给他了,回来才发现,簪头刻着的‘洲’字被磨掉了半边——那是你当年亲手刻的。”
雨渐渐小了,阳光从云缝里露出来,照在拼合的簪子上,翡翠的碧色与银的冷光交织在一起,像极了那些在苦难里开出的花。沈砚洲将簪子放进描金漆盒,盒底刻着行极小的字:“民国十六年,赠吾妻莲儿”,是他当年请刻字匠偷偷刻的,本想等苏蘅卿及笄时送她,却没等到那天。
“下周去龙华吧。”他合上盒盖,漆盒上的描金牡丹在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光,“给你父亲扫扫墓,也把这簪子埋在他墓旁。他总说,莲儿戴着它才好看。”
苏蘅卿望着窗外,雨停后的法租界像被洗过一样,梧桐叶上的水珠滴落在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她想起昨夜福伯说的,沈砚洲为了查1927年的档案,得罪了租界里的某位实权人物,今早车库里的汽车轮胎被人扎了三个洞。
“那些人不会善罢甘休的。”她轻声说,指尖缠着旗袍的盘扣,那是沈砚洲教她系的双钱结,“当年的火,说不定就和他们有关。”
沈砚洲从酒柜里取出瓶威士忌,给自己倒了半杯,琥珀色的酒液在杯壁上挂出细长的痕迹:“我在码头待过,知道水有多深。但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他看向苏蘅卿,眼底的红血丝里浮出点笑意,“就像当年你非要把最后块窝头塞给我,明知道自己会饿肚子。”
苏蘅卿忽然笑了,眼角的泪还没干,却像落了点星光。她想起1930年沈砚洲去南京前,在火车站塞给她的那封信,信里说“等我回来,就用赤金重铸那支簪子,缠枝莲里要嵌上翡翠,像你眼睛的颜色”。如今他回来了,带着一身风雨,却真的找回了那枚断簪。
壁炉里的火彻底熄了,留下堆银灰色的灰烬,像极了那年火场里的余温。福伯轻手轻脚地添了新的木炭,屋里渐渐暖和起来,混合着栀子花的香和威士忌的醇,在潮湿的空气里酿成绵长的滋味。
沈砚洲将描金漆盒放进保险柜,密码是苏蘅卿的生日。他知道,这枚烧过的簪子不仅是念想,更是凭证——那些在火里没烧掉的真相,终有一天会像此刻的阳光一样,穿透层层雨雾,照亮所有被遗忘的角落。
苏蘅卿走到窗前,看着庭院里的栀子花丛,雨后的花瓣上滚动着水珠,亮得像碎钻。她忽然想起母亲说过,银簪能辟邪,翡翠能养人,这支“莲生贵子”簪,历经大火与离散,终究回到了他们手里,或许正是冥冥中自有天意。
“下个月是你生日。”她转身时,旗袍的下摆扫过地毯上的水痕,留下淡淡的兰草香,“锦绣阁的老板说,新到了批缅甸翡翠,我们去挑块好的,让银匠把簪子补起来吧。”
沈砚洲望着她眼底的光,像看到了十七年前那个攥着断簪在火场里奔跑的小姑娘,只是此刻她的眼神里,多了岁月沉淀的温柔与坚定。他点了点头,伸手替她拂去鬓边的雨丝,指腹触到她微凉的耳垂——那里还留着当年戴耳坠的小孔,是他攒了三个月工钱给她打的。
雨彻底停了,霞飞路的电车叮叮当当驶过,带着湿漉漉的风,吹散了书房里最后一丝焦灼。描金漆盒在保险柜里静静躺着,里面的断簪带着两个人的体温,像一枚在时光里淬炼过的印记,证明着在沪上的烟雨与烽火里,有些东西烧不尽,淋不熄,终究会在灰烬里,开出新的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