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雨织心潮砚未干(2/2)
“洋行的电报房接到几封密电。”沈砚洲看着她眼底燃起的火苗,补充道,“森田不仅想要书,还在找一幅《江行初雪图》,说是令尊生前藏着的。”
苏蘅卿猛地抬头。那幅画是五代画家赵干的真迹,父亲临终前特意嘱咐她藏好,说画轴里卷着些“不该见光的东西”。她一直以为是父亲老糊涂了,此刻听沈砚洲提起,才知其中另有隐情。
雨势渐歇,阳光从云缝里漏下来,在宣纸上投下块菱形的光斑。苏蘅卿突然起身,走到博古架前,取下个青瓷梅瓶。瓶底是空的,她伸手进去摸索片刻,拿出个用油布裹着的卷轴。
“沈先生认得这个?”她将卷轴放在桌上,油布解开的瞬间,露出里面泛黄的绢本,上面画着茫茫江雪,一叶扁舟在浪里浮沉。
沈砚洲的瞳孔骤然收缩。他在祖父的旧相册里见过这幅画的拓本,画轴的末端有个极小的朱印,是晚清维新派的秘密标记。祖父曾说,这幅画里藏着当年康有为等人的联络名单,后来流落到江南,没想到竟在苏家。
“令尊……”他想说什么,却被苏蘅卿打断。
“父亲说,若有一天沈家后人来问起,就把这个给他。”她的指尖点在画中扁舟的船篷上,那里有处极淡的折痕,“他还说,沈苏两家的债,该清算了。”
沈砚洲的心脏猛地一沉。他知道两家的旧怨——当年祖父弹劾过苏明远的父亲,导致苏家被抄家,虽然后来平反了,但梁子一直结着。父亲临终前还念叨着,说有朝一日要向苏家赔罪。
“我祖父当年……”
“都过去了。”苏蘅卿重新裹好卷轴,塞进他手里,“日本人想要的不是画,是里面的名单。沈先生在租界人面广,或许能保它周全。”她的指尖再次碰到他的手,这次没有缩回,“就当……是我求你。”
最后三个字说得极轻,像雨丝落在心湖上,漾开圈圈涟漪。沈砚洲握紧卷轴,油布下的绢本带着她的体温,温热得有些烫手。他突然想起去年在葬礼上初见她的模样,一身素白孝衣,跪在灵前,背脊挺得笔直,像株在寒风里不肯弯腰的兰草。
“我会护好它。”他站起身,窗外的阳光正好,照在她月白色的旗袍上,泛起层柔和的光晕,“库房的事,还是让我派人去。就当……是沈家还的债。”
苏蘅卿没有拒绝,只是转身走到书桌前,将那半阕《雨霖铃》揉成纸团,扔进纸篓。“沈先生慢走,阿香会送你。”她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松动,像初春解冻的河面,裂开细缝。
沈砚洲走到门口时,回头望了一眼。她正重新铺开宣纸,笔尖悬在半空,却迟迟没有落下。雨停后的阳光穿过芭蕉叶,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幅没干透的画。
竹帘在身后落下,隔绝了室内的墨香。沈砚洲摸了摸怀里的卷轴,又看了看袖口的墨痕,突然觉得这场雨下得真好。那些藏在心底的褶皱,那些两家几代的恩怨,似乎都被这雨丝泡软了,有了重新舒展的可能。
西花厅里,苏蘅卿终于落笔,宣纸上写下“执手相看泪眼”六个字。笔尖的墨太浓,晕开了小小的团,像滴落在纸上的泪。她望着窗外沈砚洲远去的背影,手里的狼毫轻轻颤抖——原来有些债,不是用道歉就能还清的;有些情,也不是用回避就能藏住的。
雨又开始下了,细细密密的,织成一张网,将沪上的烟雨、未干的砚台、还有两颗渐渐靠近的心,都网在了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