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巷口叫卖声穿雨(2/2)

苏蘅卿接过瓷瓶的瞬间,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薄茧。那茧子的分布绝非握笔杆能形成的,更像是常年握枪留下的——父亲当年在军队时,右手虎口就有这样的茧子,只是比沈砚洲的更深些,带着硝烟熏过的焦痕。

瓷瓶上的“谢馥春”商标烫得有些模糊,瓶底的款识却异常清晰:“光绪年制”。苏蘅卿旋开瓶盖,里面的香粉泛着珍珠母的光泽,与父亲留给母亲的那盒完全相同,只是这盒的粉里混着极细的砂粒,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属的冷光。

“多谢沈先生费心。”她将瓷瓶塞进袖口,香粉的甜香压过了地图的油墨味,“我房里还有些去年的龙井,泡来请先生尝尝?”

沈砚洲刚点头,巷口突然传来汽车引擎的轰鸣声。辆黑色轿车停在弄堂口,车窗摇下露出张冷峻的脸,是法租界巡捕房的李探长,上周还来石库门调查过起匿名信事件,当时他腰间的配枪皮套上,有个与卖粥人手腕疤痕形状相似的烙印。

“沈先生,苏小姐。”李探长的声音像砂纸擦过铁皮,“申报馆昨晚丢了份重要文件,有人看见形迹可疑的人往这边来了,例行询问下,昨晚亥时到子时,二位在哪?”

苏蘅卿的心跳骤然加速。亥时三刻,她正在用父亲留下的显影液处理那张仓库地图,暗房就在阁楼的储藏室,窗正对着沈砚洲的后窗。而那时从窗帘缝瞥见的沈砚洲,正站在灯下用放大镜看张拓片,拓片上的文字像是某种密码,边角还沾着点暗红的印记,与卖粥人撒在地上的赤豆粥颜色惊人地相似。

“我在看校样,”沈砚洲的声音平稳得像块浸在水里的石头,“申报馆的王主编可以作证,他昨晚十点还和我通过电话。”

李探长的目光扫过沈砚洲怀里的油纸包:“这里面是什么?”

“老正兴的蟹壳黄,给苏小姐带的。”沈砚洲将纸包递过去,笑容在金丝眼镜后显得有些模糊,“探长要不要尝尝?刚出炉的,还热乎。”

李探长接过纸包的瞬间,巷口突然又响起铜铃声,这次的节奏快了许多,像串急促的密码。卖粥人不知何时又回来了,正站在法国梧桐下收拾摔碎的瓷碗,蓝布衫口袋里露出半截宣纸,上面隐约有红色的印记。

“那我先告辞了。”李探长将纸包还给沈砚洲,皮靴踩过青石板上的粥渍,留下串带暗红斑点的脚印,“若是二位想起什么线索,随时去巡捕房找我。”

轿车引擎声远去后,沈砚洲突然将油纸包塞进苏蘅卿手里:“快拿上去,里面的东西见不得水。”他的指尖触到她袖袋里的瓷瓶,两人同时缩回手,像被烫到般。

苏蘅卿跑回阁楼时,心跳得像要撞碎肋骨。她拆开油纸包,里面根本不是蟹壳黄,是张用朱砂拓的印章印蜕,印文是“守拙”二字,笔画间的飞白处藏着极小的地图,标注的地点正是父亲留下的那半张地图缺失的部分。

窗外的铜铃声又响了,这次的吆喝声变了调:“桂花糖粥——加蜜枣的嘞——”

苏蘅卿将拓片藏进《金刚经》的夹页,忽然发现经书的封底有处新的折痕,展开来看,是用铅笔写的小字:“今夜子时,印刷厂阁楼见,带齐地图。”字迹的力道与沈砚洲钢笔的压痕完全相同,连笔画转折处的飞白都分毫不差。

雨又开始下了,打在晒台的铁皮上噼啪作响,像无数只手指在叩门。苏蘅卿摸出袖袋里的瓷瓶,将香粉倒在白纸上,用银簪细细拨开,那些闪光的砂粒果然组成了行极小的字:“周先生还活着,在印刷厂。”

她突然想起沈砚洲在北平的辅仁大学,想起那位刻印章的周先生,想起卖粥人左手口袋里的秘密。原来这石库门的梅雨季,从来不是只有潮湿和霉味,还有些藏在雨雾里的名字,正顺着青石板的纹路,慢慢洇出真相的轮廓。

巷口的铜铃声渐渐远了,沈砚洲的身影出现在天井里,正帮卖粥人收拾挑子。雨幕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叠在起像枚模糊的印章,盖在石库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像要给这个秘密的清晨,盖上个永不褪色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