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巷陌暮色送衣来(2/2)

苏蘅卿的手顿了顿,线在指尖打了个结。“是我娘教的,”她的声音低下去,“她是淮安人,说这种绣法老实,能经得住浆洗。”

壁炉里的火苗突然噼啪响了声,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忽长忽短地晃着。沈砚洲看见苏蘅卿脖颈上挂着根细银链,链坠藏在衣襟里,形状像是枚小巧的玉簪。他想起三天前搬进来时,在楼梯转角捡到半片碎玉,玉质温润,上面刻着个模糊的“卿”字。

“苏小姐一个人住?”他状似随意地问,目光扫过墙上的照片。相框里的年轻女子穿着学生装,梳着齐耳短发,眉眼间和苏蘅卿有七分像,只是嘴角的痣长在左边,而苏蘅卿的痣在右边。

“那是我姐姐,”苏蘅卿很快把照片扣在桌上,“三年前嫁去新加坡了。”她低头补衬衫,银针穿过布面时,突然在某个针脚处停住——这块布料的夹层里,藏着张极薄的纸,纸上印着密密麻麻的小字,像是某种药品的配方,却又夹杂着几个地名:静安寺、霞飞路、外白渡桥。

弄堂口突然传来警笛声,由远及近,带着刺耳的尖啸。苏蘅卿的手猛地一抖,针扎在拇指上,血珠瞬间涌出来,滴在衬衫的灰色布料上,像朵突然绽开的红梅。

沈砚洲立刻按住她的手,从怀里掏出瓶药水。药水是德国产的,标签已经磨掉了一半,他用棉签蘸着药水擦她的伤口时,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什么。“是法国巡捕房的车,”他低声说,“最近在查赤色分子,苏小姐不必惊慌。”

苏蘅卿看着他专注的侧脸,突然发现他左耳后有颗小小的朱砂痣,和她父亲左耳后的痣长得一模一样。警笛声在弄堂口停住,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和呵斥声,有人在拍隔壁李裁缝家的门,问有没有见过个穿灰色西装的男人。

沈砚洲的手突然握紧,指节泛白。苏蘅卿却不动声色地把衬衫往自己身后拉了拉,同时用脚把壁炉边的废纸踢进去些,盖住那半张没烧完的密码纸。“沈先生,”她抬头时,眼里带着种超乎年龄的镇定,“你衬衫上的墨渍,我帮你用牛奶泡泡吧,能洗干净。”

警笛声渐渐远去时,天已经擦黑了。苏蘅卿把补好的衬衫叠得整整齐齐,放在藤编托盘上。袖口的裂口处,她用同色的线绣了朵极小的白玉兰,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多谢苏小姐。”沈砚洲接过衬衫时,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他突然想起什么,从书架上取下本书,“这个送你,算是谢礼。”

是本1925年版的《漱玉词》,扉页上有行钢笔字:“赠吾爱,风雨同舟。”字迹遒劲,却在“爱”字上有个小小的墨团,像是写的时候犹豫了。苏蘅卿认得这笔迹,和她父亲留在《新青年》杂志上的批注,简直如出一辙。

走出沈砚洲的房门时,弄堂里的路灯亮了,昏黄的光透过梧桐叶洒下来,在地上织出张破碎的网。张阿婆在二楼喊她,说炖了冰糖雪梨,让她上去喝一碗。苏蘅卿抬头时,看见沈砚洲正站在窗前,手里拿着她补好的衬衫,目光落在袖口的白玉兰上,久久没有移开。

她摸了摸怀里的《漱玉词》,书页里夹着的半片碎玉硌着心口。三天前捡到这碎玉时,她就觉得眼熟,此刻才想起,父亲的书房里有个空玉盒,盒底刻着“赠妻”二字,而那半片碎玉的缺口,恰好能和她颈间的玉簪对上。

弄堂口的修鞋摊已经收了,老杨头把铜锥子插进铁皮箱时,发出声清脆的响。苏蘅卿走过时,看见箱盖上放着只修好的皮鞋,鞋底钉着新的掌子,掌子上的纹路,竟和沈砚洲西装裤上沾的泥印,一模一样。

夜色渐浓,石库门的屋檐下亮起盏盏灯笼,把青石板路照得忽明忽暗。苏蘅卿的裙角扫过墙角的杂草,草叶上的露水打湿了布料,凉丝丝的,像某种无声的提醒。她知道,从接过那本《漱玉词》开始,有些被岁月尘封的往事,就要像这弄堂里的青苔,沿着记忆的墙根,悄悄蔓延开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