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碎玉藏踪故园暗(2/2)

货轮甲板上积着没过脚踝的水,踩上去咯吱作响。老管家指着船尾的排水孔:“匣子就卡在那,王探长说周工匠死前三天,总在这船附近转悠,像是在等什么人。”沈砚洲俯身去看,铁匣子锈得厉害,边缘还缠着几圈铁丝,上面果然挂着半块蓝印花布,图案是苏州常见的莲纹。

他用枪托砸了三下才打开匣子,铁锈簌簌往下掉。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本线装的账册,封面是暗红色的绸面,边角已经磨破,露出里面的牛皮纸。泛黄的纸页上记着光绪年间的漕运账目,字迹是沈母的,娟秀却有力,每页右下角都盖着个“沈”字朱印。苏蘅卿翻到最后一页,见上面用朱砂画着幅简略的地图,标注着“外滩三号地窖”,旁边还有行小字:“潮涨时进,潮落时出”。

“那是英国人的洋行。”沈砚洲的指尖划过“外滩三号”四个字,指腹的薄茧蹭过纸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去年我帮英国商人处理过房产纠纷,那栋楼的地窖连通着黄浦江的暗渠,涨潮时能行小船。”他忽然想起母亲当年掌管沈家的船运,常说漕运的水比黄浦江还深,那时只当是玩笑,如今想来,怕是藏着多少人命。

雨不知何时小了,江面上飘着层薄雾,将远处的灯塔晕成个模糊的光球。苏蘅卿忽然指着账册里夹着的字条,上面是沈母娟秀的字迹:“银线为记,见莲则停”。她猛地抬头看向沈砚洲,烛火在她眼里跳动:“你父亲的荷包上绣的是并蒂莲,领事夫人的披肩上是孤莲,周工匠的蓝印花布上是残莲——这绝不是巧合。”

“孤莲……”沈砚洲咀嚼着这两个字,忽然想起张领事办公室墙上挂的那幅《寒江独钓图》。画中孤舟上的渔夫,衣襟处绣着朵半开的莲花,当时只当是画师的闲笔,如今想来,倒像是某种标记。“张领事祖籍苏州,他父亲曾在漕运局当差,光绪二十六年卸任后就没了音讯。”

老管家突然轻咳两声,从蓑衣里摸出个油纸包,油纸被雨水泡得透明。“刚才收拾周工匠遗物时,在他烟袋锅里找到这个。”里面是枚青玉印章,刻着“守莲”二字,玉质温润,印泥尚新,像是不久前还用过。他压低声音:“王探长说,周工匠死前曾去过大成绣庄,说要取‘莲花绣样’。”

苏蘅卿将印章往账册上盖了下,朱印与页边的“沈”字严丝合缝,像是早就配好的一对。她忽然明白,沈母并非病逝,而是发现了当年漕运贪腐的证据——那些账册里记着的,怕是官商勾结、走私偷税的铁证。她被灭口前将账册藏进了船底,又让周工匠以“守莲”为记,等待合适的时机交出来。周工匠隐忍三年,终究还是没能等到。

“外滩三号今晚有酒会。”沈砚洲将账册塞进防水油布,又裹了三层油纸,“英国商会宴请各界人士,张领事定然会去。我们正好去会会他。”他看向苏蘅卿,眼神里有担忧,“只是那里鱼龙混杂,你……”

“我必须去。”苏蘅卿打断他,将鬓角的碎发别到耳后,露出那半枚玉簪,“大成绣庄是我外祖父开的,领事夫人的披肩若真是那里做的,我或许能认出绣娘的手法。”她顿了顿,指尖抚过玉簪的断裂处,“何况,母亲的事,我不能置身事外。”

码头上的雾越来越浓,远处传来汽笛的长鸣,呜呜咽咽的,像是谁在哭。老管家已备好马车,车帘是厚帆布做的,能挡住雨水。沈砚洲扶着苏蘅卿上车时,指尖触到她的手,冰凉一片,便将自己的手套摘下来给她戴上。“别担心,有我在。”

车轮碾过积水的声音在雨夜里格外清晰,嗒嗒嗒的,像是在数着什么。苏蘅卿看着窗外掠过的街景,商铺的灯笼在雾里忽明忽暗,照得路人的脸一半在光里,一半在影里。她忽然想起沈母教她绣花时说的话:“绣莲花要留三分白,太满了,就没了生气。”那时她不懂,如今才明白,留白处藏着的,或许是生路。

马车行至英租界时,雨彻底停了。月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照在苏蘅卿鬓角的玉簪上,那点翠忽然亮得惊人。沈砚洲看着账册上的地图,忽然发现暗渠的走向,竟与沈家旧宅的排水系统连成一线——母亲当年让人修缮西跨院,怕是早就打通了这条逃生的路。

“母亲早就料到有这么一天。”他低声道,声音里带着哽咽。他一直以为母亲是软弱的,只会在佛前念经,却不知她早已布下天罗地网,用自己的死,为他们铺了条查真相的路。

苏蘅卿忽然笑了,眼角还带着泪痕,却像是雨后的梨花绽开了。“那我们就去看看,这朵孤莲背后,藏着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她将那半枚玉簪拔下来,放在掌心摩挲,“说不定,另一半玉簪,就在张领事手里。”

马车转过街角,外滩的灯火在雾中明明灭灭,像极了他们脚下这条布满迷雾的路。沈砚洲握紧了枪,指腹扣在扳机上,掌心的汗濡湿了枪身。他知道,今晚的酒会,怕是一场鸿门宴,但他别无选择——为了母亲,为了沈家,也为了身边这个眼神坚定的女子,他必须走下去。

车窗外,雨打芭蕉的声音渐渐远了,取而代之的是洋行里传来的小提琴声,悠扬却带着几分诡异。苏蘅卿将玉簪重新插回鬓角,断裂处的棱角硌着头皮,提醒着她所背负的一切。她知道,从踏上这辆马车开始,他们就再也回不去了,只能一步步走向那片藏着真相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