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炭温如刃(1/2)

长春宫正殿的西暖阁,地龙烧得恰到好处,不似养心殿那般燥热,也不似辛者库那般阴寒,是一种绵密而持久的、令人昏昏欲睡的暖意。

空气中弥漫着皇后惯用的、清冽中带着一丝苦涩药气的沉水香,将殿外呼啸的风雪声阻隔得只剩模糊的背景音。多宝阁上摆放的玉器瓷器,在宫灯柔和的光晕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一切都透着一种与世无争的、属于病人的静谧。

傅恒坐在靠近皇后寝榻外间的紫檀木圆凳上,背脊挺得笔直,却透着一种难以掩饰的僵硬。他刚刚探视过昏睡中的皇后。阿姐的脸色比上次见到时更苍白了些,呼吸轻浅得几乎感觉不到,唯有微微蹙起的眉心和偶尔无意识的呓语,透露出她即使在睡梦中也不得安宁。看着阿姐这副模样,再想到此刻正在外面冰天雪地里挣扎的那个人,傅恒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反复揉搓,痛得他几乎要维持不住面上的平静。

明玉悄无声息地奉上热茶,青瓷茶盏温润,茶汤色泽清亮,是皇后素日爱喝的雨前龙井。傅恒接过,指尖触及杯壁的温度,却觉得那温暖虚假得刺人。他抬眼,正对上明玉那双红肿未消、写满担忧与复杂情绪的眼睛。明玉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目光瞥了一眼暖阁另一侧垂手侍立的人影,最终还是抿紧了唇,低下头,默默退到了一旁。

傅恒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尔晴。

她今日穿着一身颇为素净的藕荷色缎面旗袍,外罩同色比甲,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只簪了两支点翠小簪并一朵绒花,通身上下不见过多装饰,却更衬得她身姿窈窕,面容姣好。她微微垂着眼,手里捧着一个红漆描金的小托盘,上面放着一碟刚出炉、还冒着热气的杏仁酥——那是傅恒幼时最爱的点心。她站在那里,姿态娴静温婉,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为皇后病体忧心的轻愁,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在见到傅恒后自然流露的羞怯与关切。

这副模样,任谁看了都会觉得是一个知书达理、体贴入微的大家闺秀,是长春宫里最得体、最让人放心的掌事宫女,也……是圣旨钦点的、他富察傅恒未来的妻子。

这个认知像一根冰冷的钢针,猝不及防地刺入傅恒混乱痛楚的心绪,带来一阵尖锐的、混合着荒谬与反感的战栗。他猛地移开视线,仿佛多看一眼都是煎熬。

暖阁内一时寂静,只有炭盆里银霜炭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和窗外遥远模糊的风雪呜咽。

“少爷,” 尔晴终于开口,声音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带着宫女对主子应有的恭敬,却又比寻常宫女多了几分熟稔与亲近。她捧着托盘,迈着细碎的步子走上前,将杏仁酥轻轻放在傅恒手边的小几上,“这是小厨房刚做的,用的是您以前最喜欢的法子,您尝尝,看还是不是那个味道。” 她抬起眼,目光飞快地掠过傅恒紧绷的下颌线和那双布满血丝、却依旧难掩俊朗的眼睛,脸颊浮起一层极淡的红晕。

傅恒没有看那碟点心,也没有看她,只是盯着手中茶盏里微微晃动的清亮茶汤,声音干涩:“放着吧。多谢。”

两个字,客气,疏离,像冰碴子。

尔晴脸上的红晕微微褪去,指尖无意识地绞紧了托盘的边缘。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压得更低,却足够让暖阁内的人都听清:“少爷,您……还在为外头的事忧心么?” 她顿了顿,语气里带上恰到好处的、感同身受般的忧虑与劝慰,“魏姑娘她……性子是倔了些。可皇上的旨意……总是有道理的。她既选了那条路,想必……也是心甘情愿。您这般挂怀,于她无益,于您自己的身子……更是损耗。”

这番话,听着是劝解,是体贴,可字字句句,都在提醒傅恒“皇上的旨意”,都在暗示魏璎珞的“倔强”与“心甘情愿”,仿佛在为他与魏璎珞之间划下一道由皇权和“个人选择”共同铸就的、不可逾越的鸿沟。

傅恒握着茶盏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几乎要捏碎那温润的瓷器。他缓缓抬起头,目光终于落在了尔晴脸上。那目光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以及寒潭之下翻涌的、被强行压抑的怒意与痛楚。

“尔晴姑娘,” 他开口,每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我的事,不劳你费心。皇后娘娘病重,你当好生侍奉便是。”

如此直白的划清界限,甚至带着毫不掩饰的驱逐意味。

尔晴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脸上那层温婉得体的面具,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她看着傅恒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冷漠与疏远,看着他对自己精心准备的点心和“体贴”劝慰的视若无睹,再想到他方才望向窗外风雪时那几乎要碎裂的眼神,一股混合着巨大委屈、不甘、以及被彻底轻视的羞愤,如同毒藤般缠绕上她的心头。

她也是人!她也有心!她等了这么多年,小心翼翼地藏着那份卑微的倾慕,眼看着他眼里只有魏璎珞那个卑贱的宫女!如今,上天垂怜,不,是皇后娘娘恩典,是皇上圣明,赐下这道婚旨,将她从无望的仰望中拯救出来,给了她一个可以名正言顺站在他身边的机会!她以为,即便他一时难以接受,至少……至少会看在圣旨、看在皇后、看在多年的情分上,对她有一丝不同,有一丝缓和!

可他没有。

他的眼里,心里,依旧只有那个在雪地里自虐的魏璎珞!甚至对自己这个“未婚妻”的存在,感到如此厌烦与抗拒!

“少爷……” 尔晴的声音颤抖起来,眼眶迅速泛红,泪水在里面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她上前一步,不再掩饰语气里的激动与受伤,“奴婢知道……奴婢身份低微,比不上魏姑娘在您心中的分量。可……可这道旨意,是皇上亲口赐下的!是皇后娘娘病中还在惦念的事!您……您就算不顾念奴婢,难道也不顾念皇上和娘娘的苦心吗?!难道您真要……真要为了她,抗旨不遵,让富察家蒙羞,让娘娘病情加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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