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桐影疏(2/2)

她眼中瞬间掠过震惊、慌乱,以及一丝下意识的、仿佛小兽遇到危险般的警惕,但所有这些情绪,都在看清来人是谁后,被她强行压了下去,迅速转化成一种近乎麻木的恭顺。她放下木杵,就着湿漉漉的双手和溅满水渍的衣裙,就地跪下,额头触地:“奴婢魏璎珞,叩见皇上。皇上万岁。”

声音平静,没有颤抖,也没有多余的情绪,就像她捶打那些布匹一样,机械而认命。

皇帝没有立刻叫她起来。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跪伏在地的单薄身影,看着她被水打湿后紧贴在背上的粗布衣裳,看着她因劳作而微微泛红、沾着灰尘的侧脸。方才养心殿里傅恒那副痛苦绝望却不得不屈从的模样,与眼前这个沉默承受一切的魏璎珞,诡异地重叠在一起,再次刺痛了他某根隐秘的神经。

“起来吧。” 他终于开口,声音比他自己预想的要平和一些。

“谢皇上。” 魏璎珞依言起身,依旧低垂着头,目光盯着自己沾满湿泥的鞋尖,双手规矩地交叠在身前,那上面还有长期浸泡冷水留下的红痕。

“你……” 皇帝顿了顿,目光扫过那满盆的脏污布匹和沉重的木杵,“就在这辛者库,做这些?”

“回皇上,是。奴婢戴罪之身,理当勤勉劳作,以赎前愆。” 魏璎珞的回答滴水不漏,标准得像是在背诵宫规。

皇帝看着她这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心头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又翻涌起来。他忽然想起长春宫里,皇后苍白病弱却依旧温柔提起她的模样,想起她曾经在御花园里那鲜活灵动的惊鸿一瞥。眼前的她,与记忆中的影像,相差何止千里。

鬼使神差地,他问了一句:“你……可想回长春宫去?”

话音落下,不仅魏璎珞猛地抬起了头,连皇帝自己都微微怔了一下。他为何要问这个?是试探?是怜悯?还是……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某种期望?

魏璎珞抬起的脸上,那双沉寂如古井的眼眸,在听到“长春宫”三个字时,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石子,骤然漾开剧烈的波澜。那里面不再是麻木的恭顺,而是瞬间涌上的、无法掩饰的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近乎灼热的、深切的渴望与思念。

皇后娘娘……

那个会在她受罚后悄悄让人送来药膏的娘娘,那个会听她讲宫外趣事微微含笑的娘娘,那个病重时依旧惦记着为她求情的娘娘,那个……如同寒夜里一盏孤灯,给过她这卑微宫女生涯中唯一真切暖意的娘娘。

这些时日在辛者库的冷眼、劳苦、孤寂,对傅恒远行的担忧,对自身命运的茫然,所有硬生生压下的委屈与恐惧,在皇帝这一句猝不及防的问话面前,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冲垮了她辛苦维持的平静外壳。

眼泪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大颗大颗地滚落,混着脸上的汗水和灰尘,冲出道道狼狈的痕迹。她甚至忘了擦,只是直直地望着皇帝,嘴唇颤抖着,哽咽得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皇……皇上……奴婢……奴婢……”

她猛地再次跪倒,这次不再是规整的宫礼,而是近乎匍匐在地,额头重重磕在粗糙潮湿的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她不管不顾,只是用尽全身力气,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却无比清晰地恳求:

“奴婢甘愿受罚!甘愿在辛者库做牛做马!只求皇上……只求皇上开恩!准许奴婢回长春宫……回去侍奉皇后娘娘!娘娘病着……奴婢……奴婢心里实在记挂得紧!求皇上……开恩!让奴婢回去……哪怕只是给娘娘端茶递水,守在门外……求求您了皇上!”

她一声声地磕着头,一声声地哀求,泪水混着额头上磕出的微红,滴落在青砖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那声音里的真挚、急切、与深切的眷恋,毫无作伪,与方才那麻木顺从的模样判若两人。

皇帝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为了回到皇后身边,可以毫不犹豫地放弃可能“轻松”些的机会(如果他刚才的问话带有某种暗示),甘愿继续受罚;看着她对皇后的那份牵挂,如此纯粹,如此炽烈,不掺杂任何算计与功利。

这份真情,像一面镜子,骤然照亮了他心头的某个角落。让他想起皇后病榻前依旧为弟弟、为这个宫女求情的模样,也让他更加清晰地意识到,傅恒与魏璎珞之间,那份让他恼怒又隐隐嫉恨的“彼此有意”,或许……也是如此纯粹而炽烈,并非他先前所认定的“攀附”或“糊涂”。

而他自己呢?他那点不可言说的心思,在这份卑微却炽热的真情面前,忽然显得……有些苍白,甚至有些卑劣。

一股复杂的滋味涌上心头。有动容,有释然(看,她心中最重要的,终究是皇后,而非傅恒?),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淡淡的失落。

他没有立刻回答。春日的风吹过院落,拂动梧桐新叶,沙沙作响。远处传来宫人隐约的劳作声,更衬得此处的寂静与跪地哀求的宫女形成鲜明对比。

良久,皇帝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皇后那里,自有太医和宫人悉心照料。”

魏璎珞的哭声戛然而止,身体僵住,仿佛瞬间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只剩下无尽的绝望。

皇帝看着她骤然灰败下去的脸色,停顿了片刻,终是补充了一句,语气依旧平淡,却不再是拒绝:“不过……你既有此心,朕,准了。”

魏璎珞猛地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眼中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璀璨的光芒,仿佛瞬间被注入了生机。

“明日,便回长春宫去吧。好生侍奉皇后,不得再有差池。” 皇帝说完,不再看她,转身,朝着来路走去。步履依旧沉稳,却比来时,似乎多了些难以言喻的滞重。

魏璎珞依旧跪在原地,望着皇帝离去的背影,久久没有动弹。直到那身影彻底消失在宫墙拐角,她才像是彻底脱力般,软软地坐倒在地,却忍不住捂住脸,任由泪水再次汹涌而出。这一次,是喜悦,是感恩,是绝处逢生的巨大冲击。

皇帝走出那片院落,重新踏入御花园灿烂的春光里。阳光依旧明媚,可他心头那片方才因魏璎珞的眼泪和哀求而短暂清晰的区域,却再次被更深的、理不清的迷雾笼罩。

他准了她回长春宫。这算是……成全了她的忠心?还是,给了自己一个能够时常见到她的、更“正当”的理由?

他不知道。

只是袖中那本已拟好、准备稍后发往内务府、将魏璎珞正式调入某个清闲库房的密旨,被他无意识地,揉成了一团,悄然滑落,无声无息地,坠入了一旁盛开的芍药丛中,被层层叠叠的花瓣掩盖,再无踪迹。

梧桐树下,水渍未干。捶打了一半的布匹,静静浸泡在木盆里,倒映着春日高远而莫测的天空,也映照着两个被命运之手拨弄、一个即将远赴生死前线逃避婚姻,一个重获机会回到病主身边,却同样深陷于帝王莫测心意与自身情感漩涡中的,年轻而无力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