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新客与旧债(2/2)

“你拿什么还?”赵无眠看着他,枯井般的眼里泛起一丝涟漪,“你的命?你的魂?还是你身后那七个世界?”

林凡心头一震。他知道?他知道那七个世界?

“楚无涯抽了那七个世界的地脉,想复活他妻子。我知道,我一直在看。”赵无眠走向他,脚步很轻,像猫,“我没拦。因为我知道,他成不了。天道有常,生死有命。强逆天意,必遭天谴。你看,他遭了。”

他在林凡面前停步,伸手。手很白,很细,像女人的手。“把刀给我。”

林凡递刀。赵无眠接过,拔刀出鞘。乌黑的刀身映着他的脸,枯井般的眼里,有什么东西在苏醒。

“这把刀,叫断尘。”他轻抚刀身,“是我妻子送我的定情信物。她说,红尘纷扰,唯有此刀可断。后来她死了,我把刀给了楚无涯,说,若有一日你悔了,拿这刀来见我。现在,刀来了,人没了。”

他抬眼,看林凡:“你说,我该不该杀你?”

“该。”林凡说,“但杀了我,你也活不了。我师父散了魂,你的执念也该散了。执念不散,你永远困在这岛上,陪这堆白骨,等一个不会来的人。”

赵无眠笑了,这次是真的笑,眼里有了光。“你比你师父会说话。他当年若像你这么会说,我妻子或许不会死。”

“或许会。”林凡说,“该死的人,怎么都会死。不该死的人,怎么都死不了。我师父改不了,你也改不了。天道如此,人命如此。”

“那你来做什么?”赵无眠收刀归鞘,把刀扔还给他,“来送死?来感化我?来告诉我放手?”

“来还债。”林凡从怀里摸出个东西——是个韭菜盒子,用油纸包着,还温着,“我师父欠你一条命,我还不了。但我能请你吃个韭菜盒子,听我讲个故事。”

赵无眠愣住。他看着韭菜盒子,看了很久,然后接过去,咬了一口。

“咸了。”他说。

“李婶手艺,就这样。”林凡坐下,坐在白骨上,“故事很长,得从头讲。”

他从楚无涯偷渡讲起,讲到青溪镇,讲到韭菜盒子,讲到苏晴,讲到那七个世界,讲到楚无涯散魂。讲得很细,细到赵无眠能看见楚无涯晒太阳时的侧脸,能听见苏晴哼歌时的调子,能闻到韭菜盒子出锅时的香。

赵无眠安静地听,安静地吃。一个韭菜盒子吃完,他问:“还有吗?”

林凡又掏出一个。

第二个吃完,赵无眠抹抹嘴:“你师父是个混蛋。”

“是。”

“但混蛋也有人爱。”

“是。”

“我妻子也爱我。”赵无眠看向归墟,声音很轻,“她死前,跟我说,别恨,恨太累。她说,好好活着,连她的份一起。”

“你活了吗?”

赵无眠沉默。半晌,他伸手,从白骨堆里扒拉出个东西——是个拨浪鼓,红漆掉光了,鼓面破了,但还能摇响。

“我女儿的。”他说,“还没出生,就没了。我给她做了这个,想着她出生了玩。后来…后来就埋这儿了,陪她娘。”

他摇了一下拨浪鼓,咚,咚,两声闷响,像心跳。

“三百年,我每天摇两下。早上一下,晚上一下。想着,她要是活着,该会跑了,该会叫爹了,该出嫁了,该有孩子了…”他声音哽咽,“可她没有。她什么都没有。”

林凡没说话。这时候说什么都多余。

赵无眠摇着拨浪鼓,摇着摇着,哭了。三百年没流的泪,一次流干。哭够了,他站起来,拍拍身上的骨灰。

“韭菜盒子很好吃。”他说,“故事也很好听。债,算了。”

林凡抬头:“算了?”

“嗯。”赵无眠把拨浪鼓揣怀里,“我妻子说不恨,我听她的。我女儿要是在,也该像你这么大了。她肯定不乐意看我杀一个请她爹吃韭菜盒子的人。”

他转身往茅屋走,走到门口,停住:“刀你留着。断尘,断尘,我不断了。尘世挺好,有韭菜盒子吃。”

“你要走?”林凡站起来。

“嗯,回家。”赵无眠推开茅屋门。屋里没有家具,只有一具白骨,躺在床上,盖着红盖头。他走过去,轻轻抱起白骨:“媳妇,咱回家。闺女,爹带你看姥姥去。”

他抱着白骨走出茅屋,对林凡点点头,踏水而行,往海那边去了。背影很轻,像卸下了三百年的山。

林凡站在岛上,看他的身影消失在海平线。归墟还在转,白骨还在,茅屋还在。但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他低头看刀。刀身乌黑,刃口雪亮。断尘,断尘。尘断了,人才能活。

日落时,他回到骨舟。独眼老头在打盹,听见动静睁眼,独眼里满是惊讶:“你还真回来了?赵无眠没杀你?”

“请我吃了韭菜盒子。”林凡说。

“韭菜盒子?”老头愣住,然后大笑,“好!韭菜盒子好!比刀好!比命好!”

船往回开。林凡坐在船头,看归墟越来越远。天边有晚霞,红得像火,烧透了半边天。

老头哼起小调,是渔歌,词听不清,调子很苍凉。哼着哼着,他突然说:“小子,你师父是个有福的。”

“怎么说?”

“有人替他还债,有人等他回家,有人记着他。”老头眯起独眼,“这世上,多少人死了就死了,像这海里的泡沫,噗,没了。你师父不是,他化成灰,都有人惦记。这是福,大福。”

林凡想起苏晴拨弄花瓣的样子,想起李婶抹眼泪的样子,想起周小凡背书的声音,想起王婆的豆腐摊。

是啊,是福。

船靠岸时,天已黑透。林凡下船,老头叫住他,扔过来个东西。是那块玉佩。

“还你。”老头说,“这玩意儿我驾驭不住,戴着做噩梦。你留着,当个念想。”

林凡接过玉佩,温的,带着老头的体温。“多谢。”

“谢啥。”老头摆摆手,撑船走了,哼着小调,消失在夜色里。

林凡握紧玉佩,往青溪镇方向走。走了一夜,天亮时到家。醉仙楼刚开门,李婶在洒扫,见他回来,眼圈一红:“可算回来了!没事吧?”

“没事。”林凡把刀摘下,靠墙放着,“师娘呢?”

“在院里,看花呢。”

林凡进后院。苏晴还在槐树下,抱着花盆,睡着了。头一点一点的,花瓣落在她发间,金的,白的,像星星。

他轻轻走过去,把外衣披在她身上。苏晴醒了,睁眼看他,笑,比划:回来了?

“嗯。”

债还了?

“还了。”

怎么还的?

“请他吃了韭菜盒子,讲了故事。”

苏晴笑得更深,眼弯成月牙。她指指花,第七朵金花开了,开得很大,很盛。花心里,楚无涯的影子翻了个身,伸了个懒腰,然后坐起来,揉揉眼,看向林凡。

“菜鸟,”影子说,声音很轻,像风,“干得不错。”

林凡愣住。

苏晴比划:花开了,魂就醒了。但只能醒一会儿,一会儿就睡了。

楚无涯的影子站起来,在花心里走了两步,仰头看天。“天晴了哈。”

“嗯。”

“债还了?”

“还了。”

“那就好。”影子坐下,托着腮,“我睡了多久?”

“七天。”

“才七天啊。”影子嘀咕,“我还以为睡了七百年。”他看向苏晴,眼神温柔得像水,“媳妇,我醒了。”

苏晴点头,眼泪掉下来,没声音,但看得人心疼。

影子伸手,想擦她的泪,但手穿过了花瓣,够不着。他缩回手,笑了:“哭啥,我不是在嘛。在花里,在风里,在韭菜盒子里。你吃韭菜盒子,就吃到我了;你闻花香,就闻到我了;你看天,就看到我了。我哪儿都在,就是…抱不着你了。”

苏晴哭得更凶。影子慌了,手忙脚乱地比划:“别哭别哭,我唱歌给你听?就你教我那首,跑调的那个…”

他哼起来,果然跑调,跑到姥姥家。苏晴边哭边笑,去打他,手穿过花瓣,打在空处。

林凡退出去,把门带上。屋里,影子在哼歌,苏晴在哭在笑,花瓣在落。

李婶探头:“咋了?”

“花开了。”林凡说,“师父醒了。”

“醒了?!”李婶要往里冲,被林凡拉住。

“醒一会儿,还得睡。”他说,“让他们独处会儿。”

李婶抹眼泪:“这老楚,死了都不安生。”

“死了才安生。”林凡看向天空,晴空万里,没有云,“活着,才累。”

那天,楚无涯的影子醒了一个时辰,说了一箩筐废话,把苏晴逗笑三次,逗哭五次。最后他说:“媳妇,我困了,睡会儿。你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别想我。想我也行,但别哭。你一哭,花就谢了,我就没地方睡了。”

苏晴点头,拼命点头。

影子打个哈欠,躺下,蜷成团,睡了。花瓣合拢,把他包在里面。第七朵金花,恢复了原样。

苏晴抱着花盆,坐在槐树下,哼着歌。这次有词了,是楚无涯刚教的,跑调跑到天边去。

林凡在厨房剁馅,李婶在擀皮,周小凡在烧火,王婆在调馅。韭菜的香飘出来,混着苏晴的歌声,飘啊飘,飘过院墙,飘过青溪镇,飘到不知哪里去。

也许,能飘到归墟,告诉那些等债的人:

债还了,花开了,人睡了。

日子,还得过。

韭菜盒子,还得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