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现场(2/2)

命令一道道传下去,灶下的火更旺了。新的米粮被扛来倒入瓮中,随着大量米粟的加入,粥的香气逐渐变得浓郁实在起来。当姜片和少许赤糖被投入翻滚的粥中,一股带着微辛的、奇异的甜香开始飘散开来时,拥挤的人群中出现了一阵明显的、压抑着的骚动。那是一种混合着难以置信、狂喜和更深切渴望的躁动,无数双原本死寂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微弱的光。

诸葛瞻又移步到发放粥食的区域。他看到负责施粥的差役手法粗糙而敷衍,一大勺粥舀起来,习惯性地要抖上三抖,沥掉不少汤汁,才倒入灾民伸过来的破碗或瓦罐中,分量参差不齐,且洒落颇多,引得后面的人不断伸头张望,抱怨声、哀求声此起彼伏。

“停下。”他再次命令,声音不大,却让那差役猛地一僵。

诸葛瞻环顾四周,看到一旁堆着些新砍伐来的粗竹。

“取竹筒来,要一般粗细的,截成一尺长短,打通竹节,洗净。以此为标准量器,每装满一竹筒,便是一人的量。另选一批心思细密、手脚稳当之人,专职负责施粥,不得随意更换。每发放十人,需有书吏在一旁,用刀在竹片上刻痕记数。每日发放总数,必须与消耗米粮总数核对无误,若有差池,严查到底。”

接着,诸葛瞻的目光投向那些已经领到粥的灾民。

他们或蹲或站,或直接坐在泥地里,迫不及待地狼吞虎咽,滚烫的粥也顾不上吹凉。许多人飞快地吃完后,依旧目光茫然地舔着碗底,仿佛不知明日之粮又在何处,吃完后依旧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光有一碗浓粥,抵不得夜寒,治不了病痛,也换不来明日之食。”

诸葛瞻对紧随其侧、飞速记录着的录事掾程虔低声道,语气沉重。

“立刻去查,发动所有能发动的人。去问城内各家药铺,可有愿意捐赠治疗风寒腹泻等常见病症的寻常药材的?去询问那些积善之家,可有多余的、御寒的旧衣?组织些人手,就在这附近,搭建几个最简易的草棚,至少能让那些实在体弱的老人妇孺,夜间有个躲避风寒的所在。再问问这些灾民之中,可有身体尚可的壮丁,愿意出来帮忙维持秩序、搬运柴火物资的?管他们两餐饱饭,另每日结算几文工钱,让他们也能有点指望,而非坐等救济。”

录事掾笔下如飞,心中早已是惊涛骇浪,澎湃难平。他从未见过,甚至从未想象过,一位朝廷重臣,能将赈灾之事想到如此细致入微、近乎琐碎的地步!这早已超越了简单的“施粥活命”。

他看向诸葛瞻那沉静而专注的侧脸,敬畏之情油然而生。

约莫半个时辰后,一阵急促杂乱的马蹄声伴随着吆喝声由远及近,尘土飞扬中,一队衣着光鲜的车马疾驰而来,毫不客气地冲散了场边的人群。

为首者跳下马来,是个面白无须、眼神闪烁的宦官,身着代表黄门丞身份的服色,正是黄皓的心腹干将之一,王姓黄门丞。他扫了一眼井然有序的粥厂和排队领粥的百姓,脸上堆起夸张的假笑,朝着诸葛瞻的方向敷衍地拱了拱手:

“哎哟,卫将军真是爱民如子,体恤下情,竟然亲临这污秽之地,亲力亲为,实在是令人感佩五内啊!”

他声音尖细,带着一股虚浮的热情,“中常侍大人闻听此事,特命咱家前来瞧瞧,看看卫将军这边可有需要协助之处?毕竟,这开仓放粮,耗用的可都是国之积蓄,陛下和内库也都关切得很呐…”

诸葛瞻神色波澜不惊,仿佛早已料到,只是淡淡回应:“有劳中常侍挂心。赈济灾民,安抚地方,以免生变,本就是尚书台分内之职,亦是稳固社稷之根本。耗费些许粮秣,若能换得民心安稳,避免流民变成流寇,冲击州郡,惊扰圣驾,这代价,无论如何都是值得的。”

王黄门丞皮笑肉不笑,话锋悄然一转:“将军高见,真是高见。只是…咱家来的路上似乎听说,大将军那边催要军械可是急如星火,如今这匠役、铁料,却似乎先紧着用来打造这些…”

他嫌弃地用马鞭指了指远处正在给农具更换锈蚀犁头的铁匠摊,“打造这些农具了?若因此耽搁了军国大事,前线万一有个闪失,这责任…”

“前线安危,自有大将军运筹帷幄,与瞻共同担待。”

诸葛瞻目光倏地锐利起来,直刺对方,“而后方生乱,数万饥民若因得不到救济而变成暴民,冲击成都城防,这责任,”他语气加重,一字一顿地问道,“又该由谁来担?王黄门丞,或者说,中常侍,可愿一力承之?”

王黄门丞被这直白的诘问噎得脸色一白,喉结滚动了一下,悻悻然道:“卫将军言重了,言重了…咱家也只是传达上意,既是如此,咱家这便回去,将将军的‘道理’,禀报中常侍。”他将“道理”二字咬得略重,说罢,像是怕再被揪住话头,匆匆上马,带着一行人又卷着尘土离去

这个小插曲并未在灾民中引起太大波澜,粥厂的运转依旧按部就班。在新的、更人性化的规矩下,秩序越来越好。

当一位白发苍苍、几乎直不起腰的老者,用一双枯柴般颤抖的手,接过满满一竹筒热气腾腾、散发着浓郁米香和淡淡姜糖气息的浓粥时,两行浑浊的泪水瞬间就从深陷的眼窝里滚落下来,滴进滚烫的粥里。周围许多看到这一幕的灾民,都默默地转过身,朝着诸葛瞻所站的方向,黑压压地跪倒了一片。

“草民叩谢少将军”。百姓的叩拜声此起彼伏。“少将军不愧是丞相之后啊。”

诸葛瞻这一次没有避开。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身姿挺拔如松,目光沉静地掠过那些跪伏在地的、卑微的、沾满尘土的脊背,承受着那些感激的、绝望中透出希冀的、将最后一丝指望寄托于他身上的目光。秋日的夕阳将他的影子在身后拉得很长很长,覆盖了很大一片跪拜的人群。

然而,他的心中没有丝毫的轻松或得意。那一碗碗浓粥,或许能暂缓一刻的饥饿,却填不满蜀汉千疮百孔、日渐空虚的根基。与黄皓乃至其背后那些盘根错节、只顾私利的势力的较量,方才那短短的交锋,仅仅是一个开始的信号。真正的狂风巨浪,还在后面。

诸葛瞻微微侧首,对身后的录事掾低声吩咐,声音冷静得近乎冷酷:“记下。第一,详细记录今日所有主动前来协助赈灾的吏员、学子、药铺掌柜及捐赠者的名字。第二,暗中查清那个王黄门丞,来此之前,去过哪些地方,见过哪些人。第三,方才那个最初提议只加一成米的仓曹掾…找个不相干的由头,调他去偏远清闲的职位。”

恩威并施,明暗交织。救济灾民,亦是一场无声的、却更加复杂的战争。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步步为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