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3章 君臣之间(2/2)

刘璿展开圣旨,声音在殿中清晰回荡:“即日起,丞相诸葛瞻,卸去尚书台日常事务,赐洛阳南郊温泉别苑一座,命太医令随侍,静养三月。期间非军国大事,不得打扰。”

“陛下!”诸葛瞻急道,声音因激动而嘶哑,“万万不可!如今正是新政关键之时,北疆、吏治、赋税,桩桩件件都需……”

“正是因为你太操劳,才需要休息。”刘璿合上圣旨,走到他面前,将圣旨递到他手中,“思远,这些事,留着以后让你的儿子们来做吧。尚儿今年三十九了,已是大汉名将,你的次子、三子也都已入仕。等他们再历练几年,在朝中站稳脚跟,再提这些方略,朕也方便提拔他们,让他们继承你的志向。”

诸葛瞻的手在颤抖。不是因年迈,是因愤怒,因不甘,因深深的无力感。

“陛下,儿孙自有儿孙福!”他几乎是喊出来的,“臣不想为他们铺路到那个地步!况且这些事关系国运,岂能因私废公?臣今年五十八,若再等几年,尚儿他们倒是站稳了,可臣……臣还能不能看到那一天?”

这句话说出口,殿内突然死寂。

刘璿的眼圈红了。他看着眼前这位老人——这位辅佐他父子两代、为大汉耗尽一生的老人,喉结剧烈滚动。

“所以朕才要你现在休息。”刘璿的声音嘶哑,“所以朕才要你好好活着,活到看见尚儿他们真正担起大任的那一天,活到看见大汉真正昌盛的那一天。”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平稳:“思远,你已经为了这个天下,得罪了太多人。改制触动了世家利益,科举断了他们的仕途捷径,清查田亩更是动了他们的根本。朝中恨你的人,不在少数。若再推行如此激进的胡汉融合之策,你知道会招来多少攻讦吗?‘引狼入室’、‘祸乱华夏’、‘数典忘祖’——这些罪名,会像山一样压过来!”

刘璿的声音颤抖起来:“朕能护你一时,护不了你一世。若真到了群情汹汹、朝野沸腾的那一天,就算朕是天子,也未必能完全压住。思远,你明白吗?朕不能让你冒这个险,更不能让你在晚年,还要背负这样的骂名!”

诸葛瞻愣住了。

他忽然意识到,刘璿拒绝他,不仅是因为担心他的身体,更是因为看到了这条路上布满的荆棘与陷阱。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君主,比他想象的更清醒,也更……懂得保护他想保护的人。

“陛下……”诸葛瞻的声音哽咽了,“臣……明白了。”

“你不明白。”刘璿摇头,眼泪终于滑落,“你若真明白,就不会用这种眼神看着朕。你会理解朕的苦心,会乖乖去养病,会好好活着——为了朕,为了尚儿他们,为了这个你呕心沥血的大汉。”

他将圣旨塞到诸葛瞻手中:“接旨吧,丞相。这是朕……作为知己朋友,而不是君主,对你的请求。”

诸葛瞻颤抖着手,接过那卷明黄色的圣旨。绸缎冰凉,却重如千钧。

他缓缓跪下,以头触地。这个动作很慢,很艰难,脊椎发出清晰的“咯咯”声。

“臣……诸葛瞻……领旨……谢恩。”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

刘璿背过身去,肩膀剧烈抖动。他挥了挥手,声音喑哑破碎:“去吧。马车已经备好了,太医令在宫门外等你。三个月……好好休息三个月。就当是……就当是朕求你了,思远叔父。”

最后那个称呼,让诸葛瞻浑身一震。

他艰难地站起身,深深看了刘璿的背影一眼。

然后,他转身,一步一步走出殿门。

脚步很沉,左腿的旧伤在隐隐作痛。

阳光刺眼,他眯起眼睛。手中的圣旨冰凉,却仿佛要灼穿他的掌心。

宫门外,一辆朴素的青篷马车静静等候。太医令王和已年过七旬,白发苍苍,见到他,颤巍巍躬身行礼:“丞相,请上车。”

诸葛瞻没有立刻上车。他回头,望向未央宫巍峨的殿宇,望向那片他倾注了心血的地方。

然后,他低下头,艰难地登上马车。王叔和想要搀扶,他摆了摆手,自己抓着车辕,慢慢坐进车厢。

马车缓缓启动,驶出宫门,驶过长街,驶向洛阳城南。

车厢内,诸葛瞻闭上眼睛。黑暗中,浮现的是北方广袤的草原,是游牧部落的帐篷,是千年后那片土地上可能再次燃起的烽烟。

“还不够……”他低声自语,声音在空旷的车厢里回响,“还远远不够……”

但他也知道,刘璿说的是对的。他的身体确实到了极限,朝野的阻力确实巨大,天下也确实需要休养生息。

也许……真的需要等一等。

等下一代人成长起来,等这个国家更稳固,等时机更成熟。

可是,历史会给那么多时间吗?

他不知道。

马车颠簸了一下,他剧烈咳嗽起来。掏出手帕捂住嘴,咳了许久才止住。帕子拿开时,上面一抹暗红触目惊心。

他平静地将帕子折好,收回袖中。

车外传来王和焦急的声音:“丞相?您没事吧?”

“没事。”诸葛瞻的声音异常平静,“继续走吧。”

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声响。窗外,洛阳的街市熙熙攘攘,百姓安居乐业,商贩叫卖声、孩童嬉笑声隐约传来。

这是他们用血换来的太平。

而为了这太平能延续百年、千年,他还要继续走下去。

哪怕只有三个月时间可以喘息。

马车渐行渐远,未央宫的红墙金瓦慢慢消失在视线尽头。

未央宫后殿。

刘璿依旧站在窗前,看着那株白牡丹。阳光透过花瓣,几乎透明。

内侍小心翼翼上前:“陛下,丞相已经出宫了。”

“嗯。”刘璿没有回头。

“陛下……这样对丞相,会不会太……”内侍欲言又止。

“太残忍?”刘璿苦笑,“也许吧。但朕宁愿他现在怨朕,也不想将来在灵前痛悔。”

他伸出手,指尖轻触冰凉的窗棂:“你知道吗,朕昨夜梦见思远倒在了尚书台的案牍前,就像……就像当年武侯倒在五丈原。惊醒时,朕一身冷汗,仿佛又回到了幼年时,听到武侯薨逝消息的那个清晨。”

内侍低头,不敢接话。

“去传董厥、樊建、程虔来见朕。”刘璿忽然道。

“现在?”

“现在。”刘璿转身,眼中已恢复帝王的清明,只是眼角还残留着未拭净的泪痕,“丞相休息的这三个月,朝政不能停。北疆之事也不能停。互市要推行,边备要加强,胡汉融合……也可以先从小处着手,慢慢试探。”

他走到御案前,铺开绢帛,提起笔。笔尖悬在纸上,墨汁将滴未滴。

“思远想做的事,朕不会全盘否定。但朕要用更稳妥的方式,一点一点去做。在他回来之前……朕要替他扫清一些障碍,铺好一段路。”

笔尖落下,墨迹在绢上洇开,苍劲有力:

“诏曰:北疆诸事,关乎国本。今设理藩曹,隶尚书台,专司胡汉互市、教化诸务。首任主事,由马恒兼领……”

窗外,春风拂过,白牡丹的花瓣轻轻颤动,几片飘落在地。

这个天下,这个时代,这对君臣之间深沉而复杂的情感——一切,都还在继续。

只是有人需要暂时停下脚步,喘一口气。

为了走完更长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