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5章 盛世如镜(2/2)
“是啊是啊,听说这水车还是丞相亲自画的图样呢……”
老人们你一言我一语,脸上都是满足的笑容。
文鸯忍不住插话:“老丈,今年的赋税……重吗?”
一个缺了门牙的老汉看向他,笑道:“不重不重。朝廷减免赋税定的是‘三十税一’,我家今年能打四十石粮,交一石三斗就够了。剩下的,留足口粮,还能卖不少钱呢。”
三十税一。
文鸯心中一震。在河北,贾南风把赋税加到了“十税三”,也就是三成。就这样还不够,还要加征“剿饷”“练饷”等各种名目的杂税。百姓辛苦一年,剩下的粮食连糊口都不够。
“那……官府会不会临时加税?或是摊派劳役?”他又问。
另一个老人摇头:“不会。朝廷有令,所有赋税劳役,必须张榜公示,写明用途、标准、期限。若有官员私自加征,百姓可以去御史台告状。”他指了指村口墙上贴的一张黄纸,“你看,那上面就写着今年的税目,清清楚楚。”
文鸯走过去看。黄纸上用端正的楷书写着:杏花村,户一百二十七,田一千四百亩,应纳粮税四十六石七斗,折钱九贯三百四十文。下面是每户的名字和应纳数目,最后盖着县令的印。
公开,透明。
他想起在冀州时,郡守派税吏下乡,说收多少就收多少,不给就打,不给就抢。百姓哭诉无门,只能忍气吞声。
“后生,”那缺门牙的老汉忽然问,“你不是本地人吧?”
文鸯点头:“是,从北边来的。”
“北边啊……”老汉眼神复杂,“听说那边还在打仗,日子不好过吧?”
文鸯沉默。
“要我说,人啊,就得过日子。”老汉叹道,“什么朝廷,什么皇帝,咱老百姓不懂。谁让咱吃饱饭,穿暖衣,谁就是好朝廷。”他指了指田里忙碌的村民,“你看,现在大家都能吃饱,孩子能上学,生病了有医官看——这日子,从前想都不敢想。”
旁边一个老婆婆接话:“是啊。去年我孙子得了急病,高烧不退,村里医官连夜送来草药,一分钱没要。要是在从前,只能等死……”
老人们又聊开了,说起村里的新井、新路、新学堂,说起谁家孩子考进了洛阳书院,说起谁家娶了新媳妇……
文鸯静静地听着。
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秋风吹来稻谷的清香,远处传来农夫唱起的山歌,粗犷而欢快。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景象。
不,不是没见过,是只在古书里读过。那些圣贤书里描述的“盛世”,那些“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仓廪实而知礼节”的景象,原来真的存在。
傍晚,文鸯回到洛阳城里。
诸葛瞻为他安排的府邸在城东,是个两进的小院,不大,但清净雅致。院里种着几丛菊花,此时开得正盛,金黄灿烂。屋里陈设简单,但一应俱全:床榻、书案、书架、茶具,甚至还有几卷书——是《史记》和一本新编的《农政要术》。
没有守卫,没有监视,连个仆役都没有。李烨说:“先生需要什么,去隔壁巷子找王婶,她负责这一片的杂事。若想清净,就自己打理。”
文鸯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看着天边渐沉的夕阳。
三天,他看了三天。
看了繁华的市井,看了严明的军队,看了求学的孩童,看了丰收的田野。
每一幕,都像一把锤子,敲打着他心中那座叫做“忠义”的堡垒。堡垒在摇晃,在龟裂,但他还在死死撑着。
因为他还没想明白。
如果大汉真的这么好,为什么他还要为那个腐朽的晋室效忠?如果司马伦真的是个野心家,为什么他还要顾忌所谓的“君臣名分”?
可是——如果他现在转身投汉,那之前的浴血奋战算什么?那些死去的同袍算什么?他对先帝司马炎的承诺又算什么?
“忠义”两个字,像两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文先生?”院门外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
文鸯抬头,是个八九岁的小女孩,扎着两个羊角辫,手里提着一个食盒。
“我是隔壁巷子王婶的女儿,叫小月。”女孩大大方方地走进来,“娘让我给您送晚饭。”她把食盒放在石桌上,打开,里面是一碗米饭,一碟青菜,一碟豆腐,还有一小碗肉汤。
“谢谢。”文鸯轻声道。
“不用谢。”小月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先生是从北边来的吗?”
“你怎么知道?”
“我听李烨叔叔说的。”小月歪着头,“他说您是个大将军,可厉害了。是真的吗?”
文鸯苦笑:“曾经是,现在不是了。”
“为什么呀?”小女孩天真地问,“大将军多威风啊。”
为什么?
文鸯看着小女孩清澈的眼睛,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难道要说,因为他的主上猜忌他,因为他的同僚排挤他,因为他在那个朝廷里已经没有了容身之地?
“因为……我做错了一些选择。”他最终说。
“做错了,改过来不就行了?”小月理所当然地说,“我们夫子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知错能改……
文鸯怔住了。
是啊,为什么不能改?为什么一定要在一条错误的路上走到黑?就为了那点可怜的“面子”,就为了那虚无缥缈的“忠义之名”?
“先生快吃吧,饭要凉了。”小月摆摆手,“我走啦,食盒明天我来拿。”
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走了,留下文鸯对着食盒发呆。
米饭洁白,青菜碧绿,豆腐嫩白,肉汤飘香。这是最普通的家常菜,但对他来说,却比任何山珍海味都珍贵——因为它代表着一种生活,一种安定、温暖、有尊严的生活。
这种生活,他在河北没见过,在邺城没见过,在司马伦许诺的“新朝”里,也看不到希望。
而在这里,在洛阳,在一个普通小女孩送来的食盒里,他看到了。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文鸯没有点灯,就坐在黑暗中,看着满天星斗。
他在白马问诸葛瞻:我该如何选择?
现在,他或许有答案了。
但不是最终的答案。
他还需要看,还需要想,还需要……说服自己心中那个固执的、坚守了半生的灵魂。
夜风吹过,菊花摇曳,暗香浮动。
院墙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亥时三更,小心火烛——”
声音悠长,平和。
这座城睡着了,安稳,宁静。
而文鸯还醒着,在黑暗中,与自己作战。
但他知道,这场战争,他快要输了。
不是输给诸葛瞻,不是输给大汉。
是输给那个叫“盛世”的梦——那个他曾经以为只存在于古书里的梦,那个如今就在眼前、触手可及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