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3章 白马夜话(1/2)

诸葛瞻的马车在泥泞的官道上疾驰,车轮碾过水洼,溅起大片的泥浆。

车前四骑开道,车后二十余骑护卫,所有人都披着蓑衣,在秋雨中埋头赶路。李烨亲自驾车,手中的马鞭不时挥落,拉车的两匹河西骏马喷着白气,蹄声如雷。

车厢内,诸葛瞻闭目养神,但微微颤动的睫毛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文鸯南渡——这个消息比他预想的任何一个河北变数都更具冲击力。不是投降,不是诈降,而是卸甲弃兵,直言求见。

“丞相,”李烨隔着车帘,声音混在风雨声中,“前面就是驿馆,要不要歇息片刻?马匹已经跑了一百二十里,再跑下去……”

“不停。”诸葛瞻睁开眼,“换马,继续赶路。天亮前必须到白马。”

“是。”

车在偃师驿站稍停,换了马,灌了热水,不到一炷香时间又上路了。驿丞看着这支队伍消失在雨夜中,喃喃道:“什么事这么急……连丞相都亲自冒雨赶路。”

李烨也在想同样的问题。他策马与车厢并行,提高声音:“丞相,文鸯此人反复无常,先反司马昭后又投吴国,现又随司马伦清君侧,转眼又弃之南渡。万一这是司马伦的计策,故意让文鸯诈降,诱您前去……”

“敬之。”诸葛瞻掀开车帘一角,雨水立刻打湿了他的衣袖,“你觉得文鸯会为了司马伦,做到这个地步吗?”

李烨一愣。

“他会为了忠义战死沙场,会为了公道起兵清君侧,但不会——绝不会为了一个猜忌他、夺他兵权的人,演这么一出戏。”诸葛瞻望着前方无尽的黑暗,“文鸯这次来,是真的迷茫了。一个人只有在走投无路、不知何去何从时,才会卸下所有盔甲,去向敌人问路。”

“可这太危险了。”李烨坚持,“您是丞相,是大汉的擎天柱,不该亲涉险地。让末将去白马见他,或是将他押来洛阳……”

“那样就见不到真正的文鸯了。”诸葛瞻放下车帘,“敬之,记住:有时候,诚意比刀剑更有力量。文鸯敢卸甲渡河,我就敢冒雨赴约。这是对等的尊重。”

李烨沉默了。他跟随诸葛瞻二十年,从成都到洛阳,见证过太多奇迹。但这次,他依然感到不安——那毕竟是文鸯,是曾在武关与蓝田杀得汉军骑兵人仰马翻的文鸯。

雨越下越大。

翌日清晨,寅时三刻,白马。

雨停了,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黄河在晨雾中奔腾,水声浩荡。渡口旁立着一座简易营寨,木栅栏上还挂着未干的水珠。这是汉军在此设立的哨所,驻兵五百,负责监视河北动向。

营寨中央最大的那间木屋,此刻烛火通明。

文鸯坐在一张简陋的木榻上,身上已换了干净的粗布衣裳——是守将送来的。他的亲兵被安置在隔壁营房,同样有热水热饭,无人看守,但营寨各处都有岗哨,显然是外松内紧。

一夜未眠。

他听着黄河的水声,想起很多事。想起父亲文钦教他习武时的严厉,想起淮南战场上第一个倒在他刀下的敌人,想起司马炎在宛城临终前抓着他的手说“晋室托付于卿”,想起贾充临死前的信,想起邺城百姓在战火中哭泣的脸……

太多画面,太多声音。

门被轻轻推开,一名年轻士兵端着热粥进来,恭敬地放在桌上:“文……文将军,请用早饭。”

“某已不是将军。”文鸯淡淡道。

士兵犹豫一下:“那……文先生?”

文鸯摆摆手:“粥放下,你出去吧。”

士兵退下后,他看着那碗冒着热气的米粥,忽然想起在邺城时,士兵们吃的是掺了一半麸皮的陈粟。而这里,一个普通哨所,早饭就有米粥、咸菜、甚至还有鸡蛋。

这就是诸葛瞻治下的汉军吗?

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接着是士兵的呼喝、甲胄碰撞声。文鸯起身,走到窗边。透过木窗缝隙,他看到一队人马冲进营寨,为首那人翻身下马——虽披着蓑衣,但身形挺拔,气度不凡。

守将慌忙迎上,那人摆手免礼,直接问:“文鸯何在?”

声音沉稳,透着威严。

是诸葛瞻。

文鸯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没想到,诸葛瞻会来得这么快,这么……亲自。

门被推开了。

诸葛瞻走进来,蓑衣上还在滴水,脸上带着倦色,但眼睛明亮如星。他打量了文鸯一眼,目光在文鸯左肩稍作停留——那里缠着绷带,隐隐渗出血迹。

“文将军。”诸葛瞻拱手,“路上耽搁,来迟了。”

文鸯沉默片刻,还礼:“某已不是将军。况且,诸葛丞相冒雨连夜赶来,不算迟。”

两人对视。这是他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见面——过去只在战场遥遥相望,在情报中彼此了解。而此刻,在这简陋的木屋里,只有两个人,和黄河永不停歇的涛声。

诸葛瞻先开口:“守将可有怠慢将军?将军的亲兵可安顿好了?若有不周之处,尽管直言。”

“对我们很好。”文鸯如实道,“有热水,有热饭,有干净衣裳,还有军医给某换了药。这在河北军中……已是难得的待遇。”

他说的是实话。在邺城时,伤兵往往被扔在营中等死,药材被克扣,连干净的布都缺。

诸葛瞻点头,解下蓑衣挂在门后,在木桌对面坐下。李烨跟进屋,站在门边,手按刀柄,警惕地盯着文鸯。

“敬之,”诸葛瞻头也不回,“去让伙房煮些姜茶来,再备些炭火。这屋子太潮了。”

李烨犹豫:“丞相……”

“去吧。”

李烨看了文鸯一眼,退了出去,门没关。

屋内又静下来。晨光从窗外透入,将两人的影子投在粗糙的木墙上。

“诸葛丞相,”文鸯忽然道,“客套的话就免了。某这次来,不是来做客的,是来问你一些事的。”

“请问。”诸葛瞻神色平静。

文鸯盯着他,一字一句:“第一个问题:你如何看待忠义?”

这话问得直接,甚至有些无礼。但诸葛瞻没有回避,反而认真地思考起来,仿佛这是天下最重要的一个问题。

良久,他缓缓道:“忠义二字,需分开看。忠,是对君、对国、对民的承诺;义,是对事、对理、对人心的坚持。两者本应统一,但乱世之中,往往分裂。”

他顿了顿,继续说:“譬如将军你。你对晋室忠,对司马炎忠,这是忠;你见贾南风祸国殃民,起兵清君侧,这是义。忠与义在你身上,一度是统一的。”

文鸯眼神微动。

“但后来,司马伦掌权,猜忌于你,夺你兵权,甚至可能想加害于你。”诸葛瞻目光如炬,“这时,忠与义就分裂了——继续忠于这样的‘主’,是对‘义’的背叛;而若背弃‘忠’,又似乎违背了武将的本分。将军的迷茫,便在于此吧?”

句句诛心。

文鸯握紧了拳头,指节发白。他没想到,诸葛瞻一眼就看穿了他内心最深的纠结。

“所以,”他声音沙哑,“丞相觉得,某该如何选择?”

“我不是将军,无法替将军选择。”诸葛瞻摇头,“但我可以说说我的看法:忠义之重,不在形式,而在实质。忠于一个祸国殃民的昏君,不是真忠;义于一个背信弃义的主上,不是真义。真正的忠义,当忠于天下苍生,义于人间正道。”

他起身,走到窗边,望向奔腾的黄河:“将军可知,我为何要推行新政?为何要开科举、设官学、减赋税、兴水利?”

文鸯沉默。

“因为在我看来,最大的忠,是忠于这片土地上的百姓;最大的义,是让百姓能安居乐业,让有才者能施展抱负,让这个天下少一些战乱,多一些太平。”诸葛瞻转身,目光灼灼,“这就是我的答案。也许迂腐,也许狂妄,但——这是我的路。”

文鸯怔怔地看着他。

这番话,他从未听过。在晋室,忠是忠于司马氏,义是忠于主上。从未有人说过,忠义的对象可以是百姓,可以是天下。

“第二个问题,”文鸯的声音有些干涩,“你如何看待战争?如何看待……那些死在战场上的人?”

这个问题更沉重。

诸葛瞻沉默的时间更长了。窗外,黄河的涛声仿佛成了背景音,衬托着屋内的寂静。

“战争是罪恶。”他最终开口,声音低沉,“无论以多么正义的名义,战争都是将活生生的人变成尸体的过程。这一点,我想将军比我更清楚——你经历的战场,见过的鲜血,应该比我多得多。”

文鸯想起巨鹿城外那一战。郭彰的人头飞起时喷溅的鲜血,跪地投降的北军士卒眼中的恐惧,还有那些在溃败中被踩踏而死的无辜者……

“但有些战争,不得不打。”诸葛瞻继续道,“就像一个人生病,有时候需要刮骨疗毒。乱世百年,从黄巾之乱到三国鼎立,再到魏晋禅代,天下百姓流了多少血?若不用一场统一的战争结束这乱世,将来流的血会更多。”

他走到文鸯面前,两人距离不过三步:“将军,你在河北所见,百姓过得如何?邺城破时,那些死在街头的无辜者,他们的血,该算在谁头上?”

文鸯脸色一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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