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榻前嘱托(2/2)
“可相父走了。”刘禅的语气陡然变得空茫,“他这一走,好像把支撑着大汉的天也带走了一半。蒋琬、费祎他们是能臣,可他们……终究不是相父。姜维忠心耿耿,勇烈无双,可他年年北伐,国库空虚,百姓困乏,朕坐在成都,听到的尽是怨声。朕开始迷茫了……父皇和相父口中的‘光复汉室’,那个遥远的梦,真的值得让活着的子民,一代又一代地承受这样的痛苦和挣扎吗?朕看到的,只有越来越疲惫的军队,越来越贫苦的百姓……朕,没有能力完成那样的伟业,朕甚至……不知道那条路到底对不对。”
他抬起头,目光恳切而脆弱地望着诸葛瞻,仿佛在寻求一个答案:“思远,你说,一个让子民活得如此艰辛的‘汉室’,光复了,又有何意义?朕真的只想……只想让跟着朕的这些人,能让百姓少受点苦,安安稳稳地过完这一生。哪怕……只是偏安一隅。至少在朕手里,不想再看到那么多家破人亡,那么多啼饥号寒了。”
这番话,近乎惊世骇俗,完全颠覆了蜀汉立国以来的正统口号。但诸葛瞻听着,却没有立刻反驳,他看到了刘禅眼中那并非虚伪的真挚痛苦。这位一直被诟病为“昏聩”的君主,内心深处,或许一直怀着一份与他的能力和地位不相匹配的、对普通百姓疾苦的朴素感知。
刘禅顿了顿,喘息了片刻,语气变得更加低沉,甚至带着一丝难以启齿的羞愧:“后来……朕开始试着收回一些权力,学着制衡。用姜维,是制衡益州本土势力;有时敲打姜维,也是为了稳定,免得他耗空国力。朕知道这很自私,很无能……直到,直到用了黄皓。”
他提到这个名字时,诸葛瞻明显感觉到陛下的身体僵硬了一下。
“黄皓……他懂得揣摩朕意,他能让朕暂时忘记那些烦心的军国大事,能让宫里有点‘生气’……思远,你现在明白了么?黄皓,某种程度上,就是朕那部分想要逃避、想要安稳、甚至可以说是昏聩意志的缩影啊……朕知道他不是好人,但他能让朕……轻松片刻。”刘禅的声音带着无尽的疲惫和悔恨,“朕知道,这非明君所为,辜负了相父的教诲,也寒了你们这些忠臣的心。”
“直到……直到你出现了,思远。”刘禅的目光重新聚焦在诸葛瞻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欣慰与释然,“你像一把利剑,斩开了朝堂的迷雾,也……斩醒了朕。你做的那些事,赈灾、垦荒、清吏治、办科举、甚至如今夺回荆西……你让朕又想起了相父当年孜孜不倦、励精图治的样子。你让朕看到,原来‘兴复’不一定非要像姜维那样年年劳师动众,也可以像你这样,脚踏实地,增强国力,一步步来。你让朕想起了相父在世时,对朕的那些教导……为君者,当以民为本……”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充满了无尽的遗憾:“朕……想通了。可惜,朕想通得太晚了。这副身子,已经被这些年积压的心事和这该死的病痛掏空了。朕……累了,真的累了。”
刘禅艰难地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又指了指这偌大的宫殿,最后,目光坚定地看向诸葛瞻:“所以,思远,朕今日叫你来,是要告诉你朕的决定。日后,朕会下诏,彻底放权给太子,由他监国,处理一切政务。朕……需要静养了,或许,也到了该歇歇的时候。”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异常郑重,甚至带着一丝托孤的恳求:“太子仁善,却少了几分魄力,朕深知其性。望你看在相父的面上,看在父皇创业维艰的份上,好好辅佐于他。若……若他实在不堪造就,非社稷之主,”刘禅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锤,敲在诸葛瞻心上,“你……便与朝中重臣商议,从朕另外几个儿子中,择一贤明者立之。无论如何,要保住这大汉的江山,要让这天下百姓,真能得享太平!这,是朕……最后的请求了。”
说完这漫长而掏心掏肺的一席话,刘禅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瘫软在榻上,剧烈地喘息着,唯有那双眼睛,依旧紧紧盯着诸葛瞻,等待着她的回应。
诸葛瞻早已听得心潮澎湃,热泪盈眶。他看到了一个被历史洪流推到不应有高度、挣扎一生却始终找不到方向的灵魂最后的忏悔与托付。他看到了那份超越个人权位、对百姓福祉最朴素的关怀。他更感受到了那如山岳般沉重的信任与责任。
他猛地离座,再次跪倒在榻前,以头触地,声音哽咽却无比坚定:“陛下!陛下之言,臣……铭感五内,如雷贯耳!陛下之心,臣已知之!臣诸葛瞻在此立誓,必竭尽股肱之力,效忠社稷,辅佐太子,继先帝、家父之遗志,匡扶汉室,安定黎民!纵使肝脑涂地,亦绝不辜负陛下今日之托!臣……定让我大汉旌旗,再现于中原故土!让天下百姓,终能安居乐业!此志,天地可鉴!”
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滴在冰冷的地板上。这泪水,为刘禅的悲凉一生而流,为这沉重无比的托付而流,也为那依旧漫长而艰难的未来而流。
刘禅看着跪在眼前、誓言铮铮的诸葛瞻,那紧绷的神情终于松弛下来,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解脱,还有一丝……微弱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希望。他缓缓闭上眼睛,挥了挥手,极轻地说了一句:“好……好……朕,乏了……”
诸葛瞻又重重磕了一个头,这才起身,一步步退出寝殿。当他踏出殿门,回首望去,那昏暗的灯火映照着龙榻上蜷缩的身影,显得如此孤独与脆弱。
夜空不知何时飘起了细碎的雪花,落在诸葛瞻滚烫的脸上,带来一丝冰冷的清醒。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肩膀上的担子,不再仅仅是大司马的职责,而是先帝的遗志,是相父的理想,是眼前这位迷茫一生最终选择信任他的君主的托付,更是千千万万蜀汉子民对太平盛世的期盼。
荆西的烽火暂熄,而成都深宫中的这一次夜谈,却点燃了另一盏更为沉重、也必将照亮更远未来的灯火。前路漫漫,但他已别无选择,唯有负重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