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书院问策(2/2)
“谯公请讲,瞻洗耳恭听。”
“其一,在于典籍之匮乏与驳杂。”谯周指向身后那顶天立地的书架,又指了指案头堆积的课业,“书院虽竭力搜罗,聚书数万卷,然经史子集,版本源流不一,批注讲解更是纷繁杂乱,良莠不齐。尤缺前朝珍本、孤本,以及近世贤达之新着。学子们求学,多靠相互传抄,难免以讹传讹,根基不稳。老臣以为,学问之基,首在典籍。可否奏请朝廷,设一常设机构,从事典籍校勘之类,由朝廷延请饱学宿儒,拨付专款,系统性地进行典籍搜集、校雠、厘定标准版本,并组织人力大量抄录,以充盈书院及各州郡官学藏书?此事工程浩大,非一日之功,然其意义,关乎文脉传承,关乎学术正统,不可不虑。”
诸葛瞻听罢,深以为然,手指轻轻敲击桌面,思索着答道:“谯公此议,高瞻远瞩,切中肯綮!典籍乃学问之舟楫,舟楫不固,何以渡人至学问彼岸?设立‘典籍校勘局’之事,我意可行。可即日草拟奏章,由谯公领衔,总揽其事。所需费用,由大司马府与少府协同筹措,务必保障。此外,可秘密遣派精明干练之人,携重金,分赴荆州、江东乃至北地,暗中访求流散民间或藏于世家之珍本、孤本,充实我大汉书库。此事需谨慎,但势在必行。”
见第一个建议被如此重视且迅速得到响应,谯周精神大振,继续道:“其二,在于考绩与实务之结合。大司马开设明经、明算、明法三科,方向极正,意在选拔经世致用之才。然观书院目前教学,仍偏重于经义讲解与记诵,于算学之实际运用、律法之具体案例剖析、乃至地理舆图、农田水利、工械营造等经国济民之实务,涉及仍显不足。长此以往,恐学子虽熟读经书,却不解世事,一旦为官,难免眼高手低,空谈误国。”
他顿了顿,观察了一下诸葛瞻的神色,见其凝神静听,并无不悦,便放心言道:“老臣愚见,可否延请一些朝廷中精通钱谷、刑名、工程、农事的干练官员,乃至民间技艺精湛的出色工匠、经验丰富的老农,不定期至书院开设讲座,传授实务经验?同时,或可仿效古代‘策问’,由朝廷或书院出题,设置一些切合时局的实务课题,例如:如何测算都江堰某段渠堰需用民夫几何、工期几日?如何依据新颁律法审理某一疑难案件?如何改进曲辕犁使其更省力?让学子们分组研讨,撰写策论。如此,学问方能落地生根,而非悬于空中楼阁。”
“妙极!”诸葛瞻眼中闪过激赏的光芒,不禁击节称赞,“谯公此论,真乃金玉良言!学以致用,方是强国之本!若只知寻章摘句,皓首穷经,于国于民,何益之有?此事刻不容缓,可立即着手办理。我可亲自协调尚书台及各相关部司,选派精明干吏,定期轮值前来书院讲学。延请工匠、农师之事,由书院发出正式聘书,给予丰厚酬劳,务使其倾囊相授。至于实务课题之设,更应列为学子日常考绩之重要部分,其优秀策论,可直接呈送大司马府阅览,若确有见地,甚至可采纳施行!要让学子们明白,读书并非只为科举功名,更是为了有朝一日,能真正为这天下黎民福祉贡献力量!”
谯周见自己最为关心的“学用结合”问题得到诸葛瞻如此高度的认同和具体的支持,心中块垒顿消,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深吸一口气,说出了最后一个,也是他思虑最久、最为沉重的问题。
“其三,亦是老臣近来最为忧心之处,乃在于‘地域公平’。”他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深深的忧虑,“科举大门虽开,然天下各州郡,文风鼎盛与否,蒙学基础厚薄,差距何止千里!如成都、梓潼、江州等大郡,师资优渥,家学渊源者众,其学子入学之初,便已占尽先机。而如朱提、越雟、汶山等边远郡县,师资匮乏,典籍罕至,其子弟纵有聪颖刻苦之辈,亦因启蒙太晚、基础太差,入学后往往步履维艰,难以与中枢之地学子争锋。长此以往,老臣恐……恐科举取士之利,仍多为近水楼台者所攫取,边州才俊,难有出头之日。这……恐有违大司马‘广纳天下英才’之初衷宿愿啊。”
此言一出,轩室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唯有窗外竹叶沙沙,荷香暗度。这个问题,直指教育资源分配的根本性矛盾,远比纸张、典籍更为深刻,也更为棘手。它关乎的,不仅是几个人的前途,更是整个政权能否真正打破地域隔阂,凝聚四方人心。
诸葛瞻眉头紧锁,指节无意识地在案上轻轻敲击,陷入了长时间的沉思。谯周所言,是他推行科举时便已预见却一时难以完美解决的隐忧。过了许久,他才缓缓抬起头,目光深邃,字斟句酌地说道:“谯公此虑,深谋远虑,直指根本。此事关乎国策公平,关乎人心向背,确需长远规划,审慎施策。眼下国情初定,百废待兴,虽不能一蹴而就,立臻至善,但亦需有所作为,以显朝廷公允之心。”
他端起微凉的茶盏,抿了一口,继续道:“眼下,或可从几处着手,循序渐进。”
“首先由书院与朝廷联合,定期选派明经博士、算学大家,组成‘巡讲使团’,分赴各州郡官学,尤其是偏远之地,进行巡回讲学,统一传授经义要解、算学基础,提升地方师资水平。”
“其次在书院招生名额分配上,对各州郡,尤其是文风不竞的边远州郡,设定固定的保障名额,确保其地才俊,不至因整体水平落后而完全被拒之门外。”
“最后在书院内部,可专门为基础薄弱之学子,尤其是来自边州的学子,开设‘预科’或‘补习’课程,由高年级学长或专门博士,利用课余时间,进行额外辅导,助其尽快跟上进度。”
他顿了顿,目光中闪过一丝决断:“此外……或可考虑,在未来科举考试的录取环节,对来自边远州郡、且成绩达到一定标准的学子,在最终排名时,略作政策性倾斜,以平衡地域间巨大的起跑线差异。当然,此策需极谨慎,须设定严格标准,确保不损害科举考试‘唯才是举’的公正根本,避免引发新的不公与非议。具体细则,可与程虔、董厥等重臣详细商议,再行定夺。”
谯周仔细聆听着诸葛瞻提出的每一项对策,眼中光芒越来越亮。他原本只是提出忧虑,并未指望能立刻得到如此系统、且有操作性的回应。诸葛瞻的思虑,显然比他更为周详,既考虑了当下可行的措施,也展望了长远的制度性调整。
“大司马思虑之周详,谋划之深远,老臣拜服!”谯周由衷赞叹,“有此数策,虽不能尽善尽美,立竿见影,却已是极大之仁政,足以彰显朝廷公允之心,慰藉边州士子之望!假以时日,必能收效!”
接下来,两人就在这清雅静谧的明伦轩内,就书院的教材编纂、博士聘任、课程设置、考核标准、生员管理、乃至学子起居等诸多细微之处,又进行了深入而细致的探讨。窗外日影渐斜,将荷塘染上一层瑰丽的金色,轩室内茶香与墨香交织,一场关乎未来帝国人才培育模式与政治格局的深远筹划,就在这一问一答、一来一往的坦诚交流中,逐渐变得清晰、丰满,并开始落地生根。
直到暮色四合,书院内响起催促晚课的钟声,诸葛瞻才起身告辞。谯周亲自送至轩外廊下。
临别前,诸葛瞻握着谯周那双布满老人斑却依然有力的手,目光恳切而凝重:“谯公,书院之事,关乎国本,乃我大汉未来数十年气运所系。一切,都有劳谯公费心操持了。但有需求,无论巨细,无论涉及何衙署,皆可直呈大司马府。瞻必竭力协调,倾力支持。我等今日所为,非仅为一姓之兴衰,实为在这纷乱之世,为华夏文脉保留一缕不绝薪火,为这满目疮痍的天下,开辟一方学问之净土,储才之渊薮,以待将来!”
谯周肃然动容,苍老的身躯挺得笔直,对着诸葛瞻,再次深深一揖,语气坚定而沉毅:“大司马以国士待我,以千秋大业相托,周虽老迈,才疏学浅,然敢不竭尽残年,呕心沥血,以报陛下与大司马之信任,亦不负这书院内外,无数赤诚向学之心!”
诸葛瞻重重握了握他的手,转身离去。暮色中,他的背影融入书院渐起的灯火与悠扬的钟声里。回望那“大汉书院”四个遒劲大字的匾额,在最后一抹天光映照下,仿佛承载着无尽的希望与重量。
他知道,改进造纸术,是破除了有形的、物质上的障碍;而与谯周的这番深入骨髓的交谈,则是在构建一个更为健全、更具活力、也更显公平的育才体系与政治理想。
前路依然漫长,遍布已知与未知的挑战,但每夯实一步这样的根基,那个遥不可及的复兴梦想,似乎就变得更加清晰,更加触手可及。
这书院灯火,与西郊工坊的浆声,以及即将在各地响起的读书声,正汇聚成一股不可阻挡的洪流,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奔涌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