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梨花不知处(2/2)

他命人把桨投进御花园灶房,当柴烧,火光照得他眼底发红,像烧一场迟到的丧。

第七年,皇帝南巡,驻跸姑苏。

夜里微服,独步水巷。

巷口有楼,楼前临河,河泊乌篷船,船尾插一枝桨,桨面刻“燕”字,笔划纤细,却入木三分。

皇帝停步,伸手抚桨,指尖触到一道凹痕——

那凹痕,是昔年他用佩剑削梨木为燕儿做竹马时,不小心砍出的缺口。

缺口还在,缺口里的人却不在了。

楼上有窗“吱呀”一声推开。

一盏纱灯探出,灯后立一素衣女子,鬓边别一朵半开的梨花,白得近乎透明。

她低眉,与皇帝隔河相望,目光像两滴雨落在水面,溅起涟漪,却无声。

皇帝张口,想喊“燕儿”,却只发出一声嘶哑的“梨……”

女子却先开口,声音轻得像把夜剪开:

“客官,要渡河么?”

皇帝点头,迈步上船。

船离岸,水波碎月。

河中无灯,只有桨声。

皇帝坐在船头,女子背对他摇桨,青丝被风扬起,露出颈后一粒朱砂小痣——

与燕儿出生时,他亲手点在尾椎的那粒,位置分毫不差。

皇帝忽然不敢呼吸。

船至湖心,女子停桨,任船自横。

她回身,捧出一物——

是那柄刻“燕”的木桨,却被从中劈开,挖空,做成一只小小长盒。

盒里,躺着一枚风干皱缩的梨核,核上隐隐一道血痕,像极细的红线。

女子把盒递给他,指尖冰凉,却不颤。

“有人托我还给四哥。”

她第一次称他“四哥”,而非“客官”。

皇帝接过,盒底刻着更小的字——

“燕已死,梨花活。

梨核是骨,梨花香是魂。

骨埋御园,魂在江湖。

四哥若真悔,莫再找,莫再认。

让梨花,只做梨花。”

皇帝攥盒,指节发白,却问不出一句“你是谁”。

女子已摇桨返岸,船头灯影一晃,照出她眉心——

雪白一片,无痣,无绯,无胭脂。

船靠岸,女子先登楼,关门,熄灯。

皇帝立巷中,雪忽然就落下来——

姑苏少雪,那一夜却下得极大,像替谁补一场京城的冬天。

雪落满桨盒,皇帝打开,梨核已湿,血痕晕开,像一封被水洇红的旧信。

他低头,把核含进口中,咬碎。

苦,涩,微甘。

甘里带一点御花园的尘土味,一点坤宁宫旧砖的潮味,一点——

女儿发梢的梨花香。

核碎成渣,他仰头咽下,像咽下一块烧红的炭,烫得弯了腰。

再抬头,楼窗已黑,灯不再亮。

次日,南巡大驾返京。

皇帝再未提“梨花”二字,亦再未下诏寻女。

他只是命人在梨林外,加筑一道更高的墙,墙头插碎瓷,墙根灌铁浆;

又在墙内立一块新碑,碑面依旧无字,却用金粉描出一朵半开的梨花,花芯空着,不点蕊。

每年梨花开时,他独自登墙头,盘腿坐在碎瓷之间,任白花飞满肩头,不拂。

宫人远远望去,只道圣上在“思过”。

却不知,他只是在等——

等风把某一瓣花,吹成恰到好处的弧度,恰好掠过金粉空蕊,像替谁,点上一粒看不见的朱砂。

而千里之外,姑苏水巷,某年某月某日,也有人把船桨插入淤泥,任它生根、抽条、开花。

花白如雪,却无核,无香,无果。

路过的人问:“这树叫什么?”

摇船的老妪眯眼笑:

“叫‘忘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