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难道朕真的错了吗(2/2)

血与石一触,竟发出极轻的“嗤嗤”声,像雪落沸酒。

碑下泥土忽地松动,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皇帝骇然后退,却见方才滴血之处,徐徐生出一枝嫩芽,转瞬抽条、展叶、结苞——

苞开,却是一朵半面白、半面红的梨花,白如雪,红如血。

花芯里,托着两粒极小晶石,与他那夜在地宫吞下的一般无二,只是更透,更亮,像两滴被岁月滤净的悔。

皇帝颤抖着伸手,欲取。

花却先一步坠落,啪嗒,正中他掌心。

晶石触肤即化,咸涩滚烫,一路灼到心口,与那夜地宫的酒味、梨花香汇作一处。

他忽然看清——

那是燕儿与傅恒的泪。

女儿与傅恒,在御花园西北角那株老梨树下,并肩跪过,对月私誓:

“生同衾,死同穴,若不得,便化两滴泪,藏进花苞,等一个人来尝。”

而他,正是那个“人”。

皇帝踉跄起身,仰天大笑,笑声却比哭还难听。

笑到一半,戛然而止,他俯身抱住无字碑,像抱住最后一根浮木,额头抵在冰凉的石面,哽咽声低得几乎听不见:

“梨云,朕错了……朕逼燕儿,是怕她像你,怕她走你的路,怕她……被朕亲手逼死。

可朕忘了,她早已是你,朕早已在逼她。

朕把对你的悔,又刻进女儿的骨。”

碑自然无言。

只有那朵半红半白的梨花,静静躺在他掌心,花瓣边缘已微微卷起,像一声叹息。

皇帝终于落泪——

第二滴,第三滴……

泪落在花心里,与残存的晶石融作一处,竟发出极轻的“啵”一声,像极远处谁轻轻一笑。

月光下,那朵花忽然碎成极细的粉末,随风扬起,扑簌簌贴在他脸上,像一场安静而漫长的雪。

雪里,他听见最后一缕声音,带着梨花香,带着酒意,带着二十年前御花园的月色:

“四哥,悔么?

悔就好。

悔是生者的刀,死者已不需要。

把刀留给自己,把自由,留给她。”

声音散,梨林重归死寂。

皇帝在碑前跪了整整一夜。

天亮时,守陵太监才远远看见:

帝王素衣染血,披发及腰,怀里抱着无字碑,像抱着一个再也回不来的人。

他眼角那粒朱砂痣,已淡到几乎看不见。

而碑下,泥土翻涌,三百株梨树忽一齐抽芽,眨眼花开——

这一次,花全白,无一丝红。

花谢时,每一朵结出一枚极小极青的果,果熟落地,裂开后,里头空无一物,只余一缕梨花香,袅袅而上,像一句没有字的谶。

皇帝回宫当日,连下三旨:

收回和硕公主赐婚富察氏成命,准燕儿自择良人,宗室百官敢谏者,以违制论。

富察傅恒赐金千两,准其辞爵归籍,终身免朝,以全其志。

宁宫梨林,永禁剪枝、采果、踏花,违者斩;林中央无字碑,升为国殇,岁岁由皇帝亲奠,百官随行,礼同祭社稷。

旨意传出,朝野再哗。

却无人知晓,皇帝在颁布之后,独自回到乾清宫,关窗闭户,取出那只早已空了的琉璃小盏,与半块焦砖。

他把盏扣在砖上,恰好嵌成一只小小坟茔。

坟里埋的,是两滴已化的泪、一缕已散的魂、一段已迟的悔。

他指尖抚过砖面那行指甲刻出的细字——

“我烧了自己的骨,换她自由的天。”

良久,他低低接了一句,声音轻得像怕惊动谁:

“朕烧了自己的心,换她自由的天。

梨云,燕儿……

你们自由了。

朕,继续坐牢,坐到天荒地老。”

窗外,新雪又落,却无一瓣敢沾他衣。

皇帝伸手,接住一片,看它在掌心化尽,像接住一场永远下不完的、迟到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