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纸合约(2/2)
忽然,他抬起手,照着自己胖乎乎的脸颊,狠狠抽了一巴掌!
“啪!”
清脆的响声,在这狭窄凌乱的陋室里,显得格外惊人。
“我王墨水……这十年报纸,真是办到狗肚子里去了!”
他声音哽得厉害,眼眶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天天拨拉算盘珠子,斤斤计较这几个铜板,把办报的根本……忘得一干二净!”
他用力吸了吸鼻子,声音发颤,却异常清晰:“贾先生,您这三条,我应了!不但应,从今儿起,您这专栏带起来的广告收入,我老王分文不取,全换成实实在在的米面!
每旬逢五,就在我们报馆门口支口锅,施粥!名字就叫——‘明日粥棚’!”
贾玉振真正动容了。
他本只想试探这潭水有多深,底下是污泥还是活泉,万万没料到,一石激起的不止是浪,更是对方胸腔里滚烫的血性。
“王先生……”
“叫墨水!”王墨水胡乱用袖子抹了把脸,抓起毛笔,在稿纸背面唰唰写起合约,“千字两角,三日一结现钱!首期稿子……”
“明日晌午前,必定送到。”贾玉振承诺道。
“好!痛快!”王墨水笔下生风,很快写完。
但他却没急着把合约递过来,而是转过身,佝偻着胖大的身躯,在墙角那座摇摇欲坠的旧报纸堆里,费力地扒拉起来。
窸窸窣窣半天,他扒出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皮盒子。
打开,里面是些零零碎碎的角子、铜元,还有两张皱得不成样子的一元纸币。
他小心翼翼地将它们倒在桌上,一枚一枚地数,仔细得像在捡珍珠。
最后数出六角零的,又把那两块银元拿在手里摩挲了一下,一并推到贾玉振面前。
“这……算是定金。您别嫌寒碜……报馆账面上,能随时动用的活钱,就这些了。”
贾玉振看着桌上那堆钱。铜元被磨得边缘发亮,不知经过多少双粗糙的手;
角票软塌塌的,带着不知名的污渍;
唯有那两块银元,雪亮亮地刺眼,可边缘布满磕碰的痕迹,仿佛也承载着无数颠沛流离的故事。
“王编辑,这银元……”
“您收好!”王墨水几乎是硬塞进他手里,“您住的那地方,我顺道去瞅过一眼,八面漏风,怎么住人?
拿去,租个像样点的屋子,买床厚实被褥,再添置些纸墨——这钱,不算稿费,算我老王,对您笔下那个‘明天’,投的本钱!”
他紧紧握住贾玉振的手,那手掌厚实、潮湿,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灼热:
“贾先生,从今往后,您这支笔,就是我《北平时报》的脊梁骨!
您写一日,我登一日!哪怕明天这报馆就让那群狗腿子给封了,我王墨水扛着油印机,钻地窖、躲桥洞,也一定给您印出来!”
合约签罢,按上手印,窗外天色已是一片昏沉的蟹壳青。
贾玉振怀揣着那叠沉甸甸、带着体温的零钱和两块银元,走出这条弥漫着腐朽与希望气味的小巷。
他没急着回芝麻胡同那间破屋,而是先拐进了米铺,称了二斤细白面;
又到杂货店,挑了盏最便宜但灯罩完好的油灯,外加一刀毛边纸。
最后,他在一家旧衣铺前犹豫了片刻,还是撩开厚重的棉布帘走了进去。
再出来时,身上那件补丁摞补丁的破棉袄外面,罩了件半旧的深蓝布衫。
布料虽已褪色发白,却浆洗得干干净净,挺括地附在身上。
他提着这些新置办的家当往回走。路过街口时,瞥见墙角蜷着个小乞丐,约莫七八岁,衣衫褴褛,冻得嘴唇乌紫,身子缩成小小一团。
贾玉振脚步顿了顿。他从怀里摸出一个铜元,想了想,又摸出一个,弯下腰,轻轻放进小乞丐面前那个豁了口的破碗里。
小乞丐茫然地抬起头,脏兮兮的小脸上,一双眼睛大而空洞。
贾玉振蹲下身,视线与他平齐,声音不高,却清晰:“记住,将来有一天,白面馒头,管够管饱。”
说完,他起身,提着东西,汇入朦胧的暮色里。
小乞丐呆呆地看着碗里那两个黄澄澄的铜元,又望了望那个渐渐模糊的、蓝色的背影,忽然咧开嘴,露出一个有些僵硬、却真实的笑容。
尽管他还不太明白,“管够管饱”究竟是怎样一种奢侈。
贾玉振用王墨水给的定金,在离报馆不算太远的一条稍齐整的胡同里,租下了一个小小的单间。
屋子依旧简陋,但至少门窗严实,不透寒风,有一张结实的木板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
安顿停当,他坐在那张略显粗糙的木桌前,铺开新买的毛边纸,细细研墨。墨锭与砚台摩擦,发出均匀的沙沙声,像春蚕食叶,让人心神渐定。
他提起笔,笔尖在砚台边轻轻理顺毫锋,悬在雪白的纸面上方。
略一沉吟,他落下了第一个字。
标题端正,却带着一种破土而出的力量:《明日食单》之一:神仙馒头。
他没有写任何空泛的远景或宏大的宣言,笔锋一转,径直切入一个再平凡不过的角落:
“……腊月里寒风如刀的清晨,巷口卖炊饼的老王头,呵出一团团白汽,不停地搓着那双冻得通红皲裂的手。
他三岁的小孙儿狗蛋,裹在一堆破棉絮里,缩在尚有余温的炉灶旁,小脑袋歪着,眼巴巴盯着爷爷手下那即将出炉、却注定不属于自己的杂面饼子。
寂静中,孩子空瘪的小肚子里,发出‘咕噜’一声轻响,轻得让人心尖发颤……”
他要写的,不是遥不可及的仙境神话,而是能从最细微处,刺痛人心最柔软处,又能从最平凡、最质朴处,生发出一点点暖和气儿的——“家常”。
他知道,从这一笔落下开始,他不再仅仅是为了糊口而书写。
他的笔,连着王墨水那间弥漫着油墨与霉味的报馆,更连着这兵荒马乱、寒意侵骨的世道里,无数个像狗蛋一样,蜷缩在角落,渴望一顿踏实饱饭的、鲜活的魂灵。
夜,渐渐深了。小屋内,只有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稳定,绵长,如同春夜里悄然滋润土地的细雨。
而在贾玉振全然不知的另一个角落,那个曾在茶馆现身、目光阴鸷的男子,正就着一盏更昏暗的灯,听着手下压低嗓音的汇报。
“……住进芝麻胡同七号了。跟《北平时报》那个王胖子签了契,就是要写白天茶馆里说道的那些东西。”
阴鸷男子从鼻子里哼出一股冷气,指尖无意识地捻着桌上几粒花生米:“给脸不要脸的东西。
在北平这地界,想说什么做什么都得经过咱的允许。既然他那么没眼力劲……那就让街面上几个‘热心肠’的朋友,去提点提点这位贾先生。北平城这汪水,深着呢,不是什么飘在云彩里的梦,都能随随便便落地生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