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安家新篇(1/2)
《未来之书》掀起的波澜还在心里荡漾,贾玉振却坐不住了。
那本畅想未来的书,读起来固然痛快,可他骨子里那股子想把“家”安在眼前的冲动,正火烧火燎地催着他。
他得继续写他的《安家记》,但这回,笔尖必须戳进重庆这伤痕累累、滚烫的现实中来。
新篇章的名字,他想了很久,最后落在“野火”二字上——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他要写的,就是那烧不尽的东西。
开篇,他写了《屋顶上的田园》。
灵感就来自他那间小阁楼的窗外。
说来真是奇景:这座被炸弹啃噬得千疮百孔的山城,平地金贵得吓人,可人们愣是在每一寸裸露的泥土、每一角残存的屋檐、甚至炸弹坑的边沿上,见缝插针地种下了生机。
辣椒、茄子、南瓜藤、小葱……深深浅浅的绿,倔头倔脑地从瓦砾堆、焦土里、裂了缝的破瓦缸中钻出来,在雾霭与尚未散尽的硝烟里,摇摇晃晃地绿着,绿得让人眼眶发酸。
贾玉振写着写着,笔尖都带了热度:“咱们的‘家’,或许暂时是没了大片田垄,可人对土地的念想,对‘活着’这门事的执着,反倒给逼出了一股子狠劲。
屋顶上那点儿绿,哪是什么风景?那是宣言!
是生活拍着桌子在喊:‘老子不服!’这巴掌大的地方,弯着腰的耕耘,是在告诉咱们自己:只要这播种的手没停下,‘家’的根就断不了。
这屋顶上的田园,就是《明日食单》在那看似绝了的土壤里,挣出来的第一口活气!”
文章在《七月》上登出来,引起的响动比预想的大。
一位住在下半城的读者,辗转捎来封信,里头夹了张模糊的照片:他家被炸塌了半边的灶台上,一个裂了缝的瓦盆里,竟红彤彤地结着三只小辣椒。
信里说:“贾先生,读了您的文章,俺才咂摸过味儿来,俺种的哪里是辣椒,是‘盼头’啊。”
这种从最卑微处、最不可能处勃发出来的生命力,像一记闷拳,砸在许多读者心口,震撼之余,是久久的无言。
可还没等贾玉振从这“韧劲儿”带来的感动中缓过神,准备往下写时,一次寻常的走访,却把他拖进了一个更复杂、更沉重的情绪深渊。
陶行之先生邀他去南岸,看一处利用废弃祠堂凑合办的“流亡学生临时中学”。
祠堂又暗又潮,破窗纸被风吹得呼啦响,几十个年纪不一的学生,挤在掉了漆的神龛前,拿膝盖当课桌,背却挺得笔直。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先生,正扯着沙哑的嗓子,讲《诗经》里的《无衣》:“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就在那句“与子同泽”将落未落之时,凄厉的空袭警报,毫无征兆地撕裂了整个上午的宁静!
“快!进防空洞!”老先生一声断喝,没有太多惊慌,倒像是条件反射。
学生们也训练有素,迅速收起少得可怜的书本,跟着老师往外跑。
贾玉振也被裹挟着,涌进祠堂后山壁的防空洞。
洞里挤得喘不过气,潮湿的霉味混杂着恐惧的汗味,几乎凝成实体。
然而,接下来的一幕,让贾玉振浑身的血都凝住了:在那一盏煤油灯昏黄跳动的光晕下,那位老先生,竟像是忘了洞外隐约的爆炸闷响,就着那摇晃的火苗,用他那愈发嘶哑的声音,一字一句,领着孩子们继续念:“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琅琅的诵读声,在这压抑的、地底深处的洞穴里回荡,与外面那闷雷般的爆炸声,竟形成了一种诡异至极又悲壮至极的和声。
几个年纪小的孩子,吓得身子直抖,可嘴还跟着张合;几个大点的学生,眼里明明汪着泪,声音却陡然拔高,几乎是在吼。
那一刻,贾玉振浑身颤栗,仿佛亲眼看见,文明那点子微弱的火苗,就在这地底深处,正跟死亡的巨大阴影,进行着一场无声的、惨烈的贴身肉搏。
警报解除,回到满是尘土的“教室”,老先生默默拂去那块当黑板用的黑门板上的灰,对惊魂未定的孩子们说:“都看见了吧?炸弹能毁了屋舍,毁不了这‘薪火’;
硝烟能蔽了日月,蔽不住这诗书。
只要还有一个人记得‘与子同袍’,咱华夏的衣冠精神,就绝不了种!”
离开时,贾玉振的脚步像灌了铅。回去写《安家记·薪火篇》,那支笔仿佛有千斤重:“……今天在这地底听见的读书声,是我这辈子听过,最悲怆,也最高昂的‘安家’号角。
它安放的不是血肉之躯,是一个民族不肯散掉的魂。
那《未来之书》里想象的‘万卷屋’,它的基石哪里是砖木?
分明是今天这地底摇曳的灯火下,那一双双不肯闭上的、渴求知识的眼睛,和这一声声硬要压过爆炸的、清朗的诵读啊!”
文章发表,不知多少流亡师生读得潸然泪下。这“地底授课”的故事,也跟着不胫而走。可贾玉振心里,却涌不起半点欣慰,只有一口深不见底的、敬重的悲凉。
《薪火篇》带来的震撼余波未平,苏婉清一次外出回来的模样,又把贾玉振拽到了另一个触目惊心的“现场”。
苏婉清为了画一组战时医护题材的作品,去了市区一所由旧教堂改的“第六重伤医院”写生。
回来时,她脸色白得吓人,沉默了许久,才带着颤音跟贾玉振说:“玉振,我……我画不下去。”她断断续续地描述:药品稀缺到令人发指,真正的麻醉剂和消炎药,只留给最要命的手术。
大多数伤员的清创、换药,都是在没有麻药的情况下硬扛,汉子们咬碎木棍的闷哼声,听得人牙酸。
绷带纱布更是紧缺,需要反复清洗、煮沸消毒,接着用。
“可最让我……忘不掉的,”苏婉清抬起眼,里头有泪光,“是那些护士姑娘。就在昏暗的走廊里,借着那点天光,把那些洗得发白、边角都毛了、甚至还带着淡褐色洗不掉印子的旧纱布,一片一片,像绣花一样,仔细地拼接着,缝合成能用的绷带。
她们的手特别稳,眼神专注得……好像手里缝的不是布,是……是那些伤兵兄弟,能不能挨到明天的‘盼头’。”
贾玉振听完,心像被一只冰手狠狠攥了一把。
他仿佛能看见,在那片血色与污浊的混沌中,这些白色的身影,是如何拼命维系着最后一点洁净与秩序。
他立刻去了那所医院,以采访的名义,亲眼验证了苏婉清的描述。
消毒水刺鼻的气味、压抑的痛苦呻吟、忙碌到近乎沉默的医护,还有那些在她们手中翻飞、从破碎重归完整的白色布片……
他写下了《安家记·疗伤篇》。他没去渲染那些血肉模糊的惨状,笔尖只凝在那根缝补的针上:“……在这临时的‘救命堂’里,最珍贵的器械,或许不是手术刀,而是那枚在破碎布缕间穿梭的缝衣针。
它缝合的哪里是纱布?是活下去的渺茫希望,是濒临崩溃的秩序里,最后一层薄薄的体面。
每一片被重复使用的、竭力维持的‘洁白’,都在无声地宣告:只要这守护生命的念头不熄,再简陋的屋檐下,也能撑起一座医学圣殿的微光。
未来的‘救命堂’,它的基石里,一定有今天这针线里缠绕的、全部的悲悯与坚韧。”
文章登出来,感动了很多人。市民们自发捐出旧床单衣物,妇女们组织起来清洗缝制,一捆捆“自制绷带”送往医院。
可不久,贾玉振收到了该医院一位护士长的来信,语气平静,却字字砸在他心上:“贾先生,谢谢您的文章。可您知道吗?我们拼接过最难的,不是纱布。
是看着那些年轻轻的生命,因为没药,就在你眼前一点点没了气息的时候,你自己那颗心,快要碎掉、却还得拼命拼回去的感觉。
您写的‘微光’,有时候,微弱得连我们自己……都看不见。”
这封信,像根细刺,扎进了贾玉振的指甲缝里,碰一下就疼。
他决定再去医院,不为别的,就想为这些真正的守护者做点什么,哪怕只是更真实地记住。
这一次,他撞见了更冷的现实。一个腹部重伤的年轻士兵,因为缺乏有效的消炎药,伤口严重感染,高烧不退,在床上痛苦地抽搐、说胡话。
主治医生满脸疲惫与绝望,对护士长摇了摇头:“最后一点磺胺用完了,盘尼西林……根本批不下来。他熬不过今晚了。”
护士长紧紧握着士兵滚烫的手,嘴唇抿成一条失血的线。
贾玉振站在不远处,同样的无力感扼住了他的喉咙。
就在这当口,医院外传来汽车声。一个穿着体面、夹着公文包的中年男人,在院方人员陪同下快步走进来,径直找到主治医生,压低声音交谈。
贾玉振隐约捕捉到几个词:“药品……特殊渠道……有点条件……”
他悄悄靠近了些,听见那中年男人用一种冷静到近乎冷酷的腔调说:“……这批盘尼西林,可以紧急调拨给你们,量不多,但救急够用。
不过,委员会那边需要一些……‘正面素材’。最近有些报道,过于聚焦困难面,上面觉得影响士气。
希望贵院能提供几个……展现伤员乐观坚强、医护无私奉献的典型事例,最好能配合拍几张照片。特别是,”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要突出在现有艰难条件下,医疗工作取得的‘巨大成效’和‘感人精神’,至于客观存在的困难……可以适当淡化。”
主治医生的脸瞬间铁青,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压抑着怒火:“王专员,我们现在是要救命!不是唱戏!”
王专员笑了笑,语气纹丝不变:“救人和宣传,不都是为了抗战大局嘛。树立了好典型,上面才能更重视,更多的药品才有可能拨下来。这是良性循环。您看那位小兄弟,”
他朝病床抬了抬下巴,“如果用了药能好转,不就是现成的‘顽强战胜伤痛’的活榜样吗?这对他的家人,对医院,对抗战宣传,都是好事。”
交易! 一场赤裸裸的、用生命当作筹码的交易!
贾玉振觉得浑身的血“轰”地一下冲上头顶,又在瞬间冻结。
他想起自己笔下那些歌颂坚韧、充满希望的句子,与眼前这冰冷的算计比起来,简直像一个苍白的笑话。
那些缝补纱布的圣洁画面背后,竟藏着如此不堪的苟且与交换!
护士长猛地转过头,看到了他。
那双眼睛里瞬间翻涌起极其复杂的情绪——有被窥见不堪的羞愧,有深不见底的悲哀,还有一丝……近乎哀求的意味,仿佛在说:求你了,别写出去,别说破,我们需要那救命的药!
主治医生死死盯着王专员,胸口剧烈起伏,最终,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从喉咙深处滚出一个字:“……好。”
王专员满意地点点头,示意随从递上一个小巧的冷藏箱。
盘尼西林注入了年轻士兵的血管。几个小时後,他的高热开始缓慢消退,命,暂时捡回来了。
医院也按要求,配合拍摄了“精心救治重伤员”的照片,整理了事迹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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