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雾都-长夜明灯(2/2)
他们从这首诗中,听到了自己内心深处的声音,感受到了一种在高压与困顿中尤为珍贵的精神力量——不是盲目的乐观,而是看清黑暗后依然选择相信光明的、沉静的勇气。
掌声,从零落到热烈,最后汇成一片真诚的共鸣。
先前朗诵华丽颂歌的年轻诗人,面色略显尴尬。
胡风在台下,用力地鼓着掌,眼中闪着激动与赞赏的光芒。
然而,贾玉振也清晰地看到,那几道审视的目光,在他朗诵时变得更加锐利,在他获得热烈反响后,又多了几分深沉的估量。
朗诵会结束后的深夜,贾玉振和苏婉清、小希望挤在“临江阁”那间仅有八九平米的房间里。
小希望已经睡熟,苏婉清就着昏黄的灯光,整理着今天的素描——她画下了朗诵会上众生相,尤其突出了贾玉振朗诵时那沉静而有力的侧影。
忽然,门外传来有节奏的、轻微的叩门声,三长两短。
贾玉振警觉地起身,从门缝看去,竟是胡风!
他独自一人,穿着深色的旧棉袍,帽檐压得很低。
开门让进,胡风迅速扫视了一眼狭小的房间,对苏婉清点头致意,然后目光落在贾玉振脸上,神色是前所未有的严肃,甚至带着一丝焦灼。
“贾先生,长话短说,我冒险前来,是有要紧事相告。”
胡风声音压得极低,语速却更快,“你今天那首《晨祷》,写得极好,在场的反应你也看到了。但正因如此,你已将自己置于更危险的境地。”
贾玉振心中一凛:“胡先生的意思是?”
“今天台下鼓掌最热烈的人里,有真正理解你的同道,也有……别有用心者。”
胡风眼中闪过一丝冷光,“你一路的经历,尤其是武汉、长沙的作为,早有人记录在案。他们最初可能只是将你视为一个‘不安定因素’监视。
但你今天的诗,展现出的那种在苦难中凝聚希望、于沉静中蕴含力量的特质,以及它在人群中引起的广泛共鸣……
让他们看到了另一种‘危险’——你不是简单的批判者,你有可能成为一面旗帜,一个凝聚点。这是他们最不愿看到的。”
贾玉振感到后背升起一股寒意:“他们……会怎么做?”
“软硬兼施,惯用伎俩。”胡风冷笑,“硬的,无外乎继续严密监控,寻找把柄,必要时以‘危害民国’、‘煽动颠覆’等罪名构陷。软的……”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地看着贾玉振,“可能会有人以‘赏识才华’、‘提供更好创作条件’为名接触你,许以官职、厚禄、出版便利,目的就是将你纳入掌控,驯化你的笔,或者让你沉默。
甚至……不排除利用你的名声和影响力,为他们涂抹脂粉,炮制他们需要的‘正能量’。”
贾玉振想起朗诵会上那首华丽的颂歌,想起台下某些矜持的掌声,心中豁然开朗,随即涌起巨大的愤怒与恶心。
原来,那不仅仅是艺术的堕落,更可能是一种精心的“示范”与“引诱”!
“那我该如何?”贾玉振声音发干。
“保持清醒,保持独立,保持战斗。”胡风一字一句,“《七月》是你发声的阵地,我和我的同仁会尽力保护这块阵地。但你自己必须万分小心,谨言慎行,尤其是对突然示好的‘贵人’。你的笔,必须只为真实、只为人民而写。”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薄薄的、用油纸包好的小册子,塞给贾玉振,“这里面是一些同道对当前文艺战线斗争的思考,或许对你有益。看完即焚。”
说完,胡风不再停留,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融入门外重庆浓重的夜雾之中。
贾玉振握着那本尚带体温的小册子,站在冰冷的房间里,只觉得方才朗诵会上获得的掌声与温暖,瞬间被一层更厚、更冰冷的浓雾所笼罩。
原来,抵达重庆并非斗争的结束,而是进入了一个更加复杂、更加凶险的战场。
这里不仅有侵略者的炸弹,更有来自内部的“软刀子”与“画皮”。
翌日,贾玉振心绪纷乱,独自走上重庆陡峭崎岖的街道,试图在市井烟火中理清思路。雾气未散,街道湿滑,行人匆匆。
在一个陡坡的拐角,他看到了令人心碎的一幕:一个瘦骨嶙峋、最多六七岁的小女孩,穿着一件破烂到几乎无法蔽体的单衣,赤着冻得通红的双脚,跪在冰冷的石阶上。
她面前摆着一个小破碗,碗里空空如也。
女孩没有哭喊,只是睁着一双因饥饿而显得格外大的、麻木的眼睛,看着来往行人。
她的脸上、手上布满冻疮,嘴唇干裂发紫。
旁边一个摆香烟摊的老太婆,低声对贾玉振叹气:“造孽哦……爹妈都在上次大轰炸里没了,跟着奶奶逃难来的,奶奶前天病死了,就剩这么个娃儿……这世道……”
贾玉振只觉得心脏被狠狠攥住,呼吸困难。
他下意识地摸向口袋,却发现自己身上除了几个零钱,再无长物。
他蹲下身,将口袋里仅有的几角钱轻轻放入女孩的破碗中,想摸摸她的头,手却停在半空,颤抖着无法落下。
女孩依旧麻木地看着他,眼神空洞,仿佛灵魂早已被抽离。
就在这时,一辆黑色的、擦拭得锃亮的小轿车,鸣着喇叭,费力地从狭窄陡峭的街道上驶过,溅起路边的泥水。
车子在经过女孩身边时,丝毫没有减速,泥点甚至溅到了女孩单薄的衣衫上。
车窗似乎半开着,隐约传出里面留声机播放的软绵绵的歌声和男女的轻笑。
轿车在坡上不远处一间挂着“潇湘馆”匾额、看起来颇为雅致的茶楼前停下。
一个穿着考究皮袍、戴着金丝眼镜、气度不凡的中年男子,在随从的簇拥下走下汽车,恰好与站起身的贾玉振打了个照面。
那男子目光落在贾玉振脸上,微微一愣,随即竟露出和煦的笑容,主动走上前来:“这位……莫非是昨夜在文协朗诵《重庆晨祷》的贾玉振先生?”
贾玉振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保持平静:“正是鄙人。不知先生是……”
“鄙姓张,张伯钧,在教育部和文化运动委员会有些闲职。”
男子笑容可掬,递上一张散发着淡淡香水味的名片,“昨夜未能亲临,但贾先生诗名,已是如雷贯耳。今日偶遇,真是缘分。”
他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旁边跪着的可怜女孩,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随即又恢复笑容,“贾先生风尘仆仆,却心系苍生,实乃我辈楷模。
不知贾先生可否赏光,移步楼上雅间,品一杯清茶,张某对先生之才华,仰慕已久,正有许多关于文艺救国、凝聚民心的高见,想与先生探讨。”
邀请来得如此突然,如此“恰到好处”,结合昨夜胡风的警告,贾玉振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升起。
这位张伯钧,就是胡风口中的“画皮”和“软刀子”吗?
在他身后,是跪在寒风中奄奄一息的孤女;
在他面前,是温暖雅致、飘着茶香与歌声的“潇湘馆”。
这残酷的对比,这赤裸裸的诱惑与胁迫,让贾玉振几乎要当场作呕。
贾玉振沉默了几秒钟。这几秒钟,他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武汉收容所的陈山、闷罐车厢里的合唱与鲜血、北方废墟中的私塾先生、长沙火海中的周砚农、胡风深夜凝重的告诫,还有眼前这跪在泥泞中的女孩空洞的眼神……
他缓缓抬起头,迎上张伯钧看似温和实则深不可测的目光,脸上露出一个极其平淡、甚至有些疏离的微笑:“张先生盛情,玉振心领。只是方才见这街头幼女,饥寒交迫,孤苦无依,心中恻然,实在无品茗谈诗之雅兴。
玉振一介流亡书生,笔下所记,无非是这般人间疾苦、心中块垒,恐污了张先生清听。告辞。”
说完,他不再看张伯钧瞬间有些僵住的笑容,转身,走到那卖烟老太婆摊前,用身上最后一点钱买了两块最便宜的米糕,走回来,蹲下身,将米糕轻轻放在女孩的破碗里,又将自己身上那件半旧的、还算厚实的外套脱下,披在女孩冰冷颤抖的身上。
“吃吧,孩子。”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沙哑。
女孩终于有了反应,她看了看碗里的米糕,又抬头看了看贾玉振,麻木的眼睛里,似乎有了一丝极微弱的光亮。
她抓起米糕,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贾玉振站起身,只穿着单薄的衣衫,却感觉不到寒冷。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高悬的“潇湘馆”匾额,看了一眼那辆黑色的轿车,然后,头也不回地,沿着湿滑陡峭的石阶,一步步向上走去,走向“临江阁”那间狭窄却干净的斗室,走向等待他的苏婉清和小希望,走向他那支注定要在浓雾与黑暗中、更加艰难却也更加坚定地书写下去的笔。
他知道,他已经做出了选择。
重庆的雾,或许比长沙的火更加无形,更加难以驱散。
但他已明白,他的使命不是诅咒黑暗,也不是等待迷雾自然消散。
他的使命,是做一个“点灯人”——用最真实的文字,记录苦难,烛照幽暗;
用最深切的悲悯,温暖人心,凝聚微光;
用最不屈的信念,在漫漫长夜中,倔强地点亮一盏又一盏或许微弱、却绝不熄灭的灯。
这条路,注定孤独,充满险阻。
但当他回头,看到那女孩裹着他的外套、小口吃着米糕的背影时;
当他想起胡风、陶行之、以及无数未曾谋面却心意相通的同道时;
当他触摸怀中那叠越来越厚、越来越重的诗稿时……
他知道,自己并不孤单。
长夜漫漫,雾锁山河。
但点点星火,已然在这座不屈的山城,在这片多难的土地上,悄然亮起。
而黎明,终将在无数“点灯人”固执的守望与书写中,撕破最厚重的迷雾,降临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