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雾都-长夜明灯(1/2)

离开长沙那片仍在暗夜里冒烟的焦土,贾玉振、苏婉清牵着小希望,继续向西跋涉。

每个人的脚步,都比身体更沉重。

那场大火烧毁的不只是房屋,更是一种对“后方”最后的幻想。

他们混在更加庞大、也更加绝望的南逃洪流中,衣衫褴褛,面色枯槁,唯有眼神深处,还残留着一簇被血与火反复淬炼过的、不肯熄灭的微光。

路途愈发非人。日军的侦察机如同嗅到血腥的秃鹫,时常毫无征兆地俯冲而下,机枪扫射将仓皇的队伍撕开一道道血口。

饥饿、疾病、疲惫是比子弹更无情的杀手。

路边倒毙的尸体无人掩埋,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渐渐腐烂,乌鸦成群盘旋。

小希望被贾玉振紧紧抱在怀里,用破布蒙着眼睛,但空气中死亡的气息和周围的惨状,依旧无可避免地侵蚀着孩子幼小的心灵。

苏婉清不再哭泣,她只是用那双因长期使用炭笔而染黑的手指,更加用力地、近乎偏执地在素描本上记录着,仿佛这是对抗虚无与遗忘的唯一方式。

支撑他们的,是怀中那几页被体温焐热的、染着血渍与烟痕的诗稿,以及地图上那个越来越近的名字——重庆。

当那座依山而建、在冬末春初特有的浓白雾气中若隐若现的巨大城市轮廓,终于如同海市蜃楼般出现在视野尽头时,贾玉振竟感到一阵虚脱般的茫然。

到了?这座被无数人视为最后堡垒的“战时陪都”,真的能成为漂泊的终点、希望的彼岸吗?

通过城外重重关卡近乎严苛的盘查——搜身、讯问、查看少得可怜的“身份证明”(周慕云托秦墨川转交的、已模糊不清的介绍信),他们终于踉跄着踏入了市区。

与武汉那种浮华而焦虑的“孤岛”气息截然不同,重庆扑面而来的是一种更加原始、粗粝、混乱却又异常坚韧的生命力。

陡峭的坡坎、蜿蜒的石阶两旁,是密密麻麻、依山就势用竹木捆绑搭建的吊脚楼,层层叠叠,摇摇欲坠又顽强屹立。

巨大的防空洞入口如同蛰伏山体的巨兽之口,随处可见提着简单行李、面色疲惫却麻木地等待解除警报的市民。

空气中弥漫着嘉陵江的湿气、煤烟、廉价烟草、汗臭,还有一股压抑不住的、属于底层生存的喧嚣与躁动。

他们按照周慕云信中提及的备用联络方式,在七星岗附近一个名叫“临江阁”的简陋大杂院暂时安顿下来。

这里挤满了天南海北逃难而来的文化人、失学青年、小职员和他们的家眷,房间狭窄阴暗,楼道里永远飘着煤球炉子的烟气和孩子哭闹声,

但至少,有了一个可以暂时遮风挡雨、不必时刻警惕追兵与炸弹的屋顶。房租是预付的——用的是周慕云辗转托人捎来的最后一点钱。

稍得喘息,贾玉振便开始尝试重新连接那几乎断裂的文化血脉。

他首先设法找到了已先期抵达重庆、在一所临时中学勉力维持的陶行之先生。

陶先生清瘦了许多,但眼神依旧清亮。

在堆满作业本和救济物资清单的陋室里,他紧紧握住贾玉振的手,声音哽咽:

“玉振!苍天有眼,你们到底还是闯过来了!这一路……不敢细想啊!”

他打量着贾玉振明显凹陷的脸颊和过早染霜的鬓角,又看看安静跟在苏婉清身边、眼神里带着超越年龄的惊惶与早熟的小希望,长长叹息,

“来了就好,来了就好!重庆虽非净土,但八方英萃汇聚于此,正是需要你这样的真声音、真血性的时候!

你的《问河》,还有关于长沙的诗……已有同道私下传抄,都说字字泣血,是真文章!”

在陶先生的引荐下,贾玉振开始小心翼翼地涉足重庆纷繁复杂的文化圈。

他参加了由“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组织的茶话会、座谈会,见到了许多如雷贯耳的人物:激昂挥斥的郭沫若,敦厚务实的老舍,还有更多或热情或矜持、或真诚或世故的面孔。

他沉默地听着,观察着,感受着这个庞大文化阵营内部涌动的不同思潮与暗流。

在一次关于“抗战文艺的现实主义道路”的小型讨论会后,一个身材不高、穿着半旧灰布长衫、目光锐利如鹰隼的中年男人,主动走到了独自坐在角落的贾玉振面前。

“贾玉振先生?”他伸出手,握手有力,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我是胡风。”

胡风!《七月》杂志的主编,以犀利深刻的文艺评论和倡导“主观战斗精神”而闻名,在青年作者中拥有巨大影响力,同时也因其不妥协的姿态而备受争议的人物。

“胡先生,久仰。”贾玉振连忙起身。

“你那篇《问河》,我在《大江报》上读过。”胡风开门见山,目光灼灼地盯着贾玉振,“还有陶先生私下传阅的《焚城》片段……好!写得好!不是一般的好!”

他语速快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激情,“我们现在满坑满谷的‘抗战文艺’,太多是闭门造车、无病呻吟的八股,是纸糊的灯笼,看着亮堂,一戳就破,见不得真风雨!

你的东西不一样,是从难民堆里、从轰炸废墟里、从自己心肺里掏出来的!

带着血丝,带着硝烟味,带着活人的体温和痛感!

这才是我们需要的,真正的、有力量的现实主义!”

贾玉振感到胸腔里有什么东西被猛地点燃了。

一路逃亡,他遭遇过追捕、目睹过牺牲、承受过难以言说的惨痛,他的文字是他唯一的武器和宣泄。

胡风的这番话,不像周慕云那种带着友情的支持,也不像陶行之那种长辈的勉励,而是一种理论上的深切共鸣和战斗意义上的高度认同。

他第一次感到,自己的创作被放置在一个更广阔、更深刻的文艺斗争图景中,被赋予了明确的价值和方向。

“胡先生过誉了。”贾玉振深吸一口气,“我只是……记录所见,抒发所感。”

“记录与抒发,就是战斗!”胡风用力一挥手,“用真实的感受去搏击虚假,用活生生的经验去戳穿教条,用带血的呐喊去唤醒麻木!

贾先生,你的笔,天生就该是《七月》的笔!

下一期,我们打算做一个‘流亡与抗争’的特辑,我希望你能供稿,把一路的见闻、思考,尤其是那份不屈的精神,写出来!

题目你自己定,篇幅不限,我要最真实、最滚烫的东西!”

巨大的鼓舞如同暖流,冲淡了贾玉振心头的疲惫与阴霾。

他感到,在重庆这片浓雾笼罩的土地上,他终于找到了一个能够理解他灵魂内核、并愿意为他提供坚实阵地的“同道”与“知音”。

几天后,贾玉振收到了“文协”的正式邀请,参加一个在位于张家花园的会址内举行的小型诗歌朗诵会。

据说将有文化界的名流和部分官方人士出席。

朗诵会现场气氛微妙。

台上,一位穿着笔挺中山装、戴着金丝眼镜的年轻诗人,正在用抑扬顿挫的腔调朗诵一首辞藻极为华丽、对仗工整、通篇歌颂“领袖英明、将士用命、前途光明”的长诗。

诗作技术纯熟,却空洞无物,仿佛一具精心装扮的华丽木偶。

台下,部分官员模样的人频频颔首,掌声规律而矜持;

更多的文化人则面色各异,有的面无表情,有的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讥诮,有的则低头摆弄手中的茶杯。

贾玉振坐在后排角落,感到一阵强烈的反胃与悲哀。

他想起了长沙大火前,那些在岳麓书院门外哭喊捶门的学生;

想起了周砚农葬身火海前嘶哑的《正气歌》;

想起了沿途所见无数的苦难与牺牲……与眼前这精致而苍白的“颂歌”相比,反差如此巨大,近乎残忍。

更让他如芒在背的是,他敏锐地察觉到,会场中有几道目光,并非专注于舞台,而是不时地、隐蔽地扫过听众席,尤其是在像他这样新近抵达、背景不明的面孔上停留。

那是一种审视的、评估的、甚至带有警告意味的目光。

他瞬间明白,自己这个“不安分”的流亡者,早已进入了某些方面的视线。

轮到贾玉振上台时,全场目光聚焦过来。

许多人都听说过这个从北方一路逃亡而来、写下《问河》的“异类”,好奇、期待、怀疑、冷漠兼而有之。

贾玉振缓步走到台前,没有看那些官员,也没有看胡风鼓励的眼神。

他的目光掠过台下,仿佛穿透墙壁,看到了雾气笼罩的山城,看到了防空洞里瑟缩的百姓,看到了无数仍在苦难中挣扎的灵魂。

他没有拿出那首血火交织的《焚城》,也没有朗诵悲愤激昂的《脊梁》。

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平稳清晰,带着一种长途跋涉后的沉静与穿透力:

《重庆晨祷》

雾,锁住了大江,锁不住,山城早起的光芒。警报,撕破了夜空,撕不破,心中求生的渴望。

在这倾斜的街道,我们用踉跄的脚步,丈量民族的坚强。在这潮湿的隧道,我们用沉默的呼吸,积蓄雷霆的力量。

我不是来哭泣的,虽然眼中有未干的泪痕。我不是来诅咒的,虽然胸中有燃烧的愤恨。

我是来播种的——哪怕土壤贫瘠,布满弹坑。我是来点灯的——哪怕长夜漫漫,雾重风狂。

请借我,巴山的夜雨,洗净这尘世的创伤。请给我,夔门的险峻,铸就这不屈的脊梁。

我相信——雾散终有时,云开见日光。我相信——每一滴暗夜凝结的露水,都是黎明前,最纯净的——希望!

诗中没有直接的政治指涉,没有尖锐的批判,却充满了在逆境中对生命力的深切礼赞,对坚守的执着,以及对光明未来近乎信念般的笃定。

它像一股清冽的山泉,流过被颂歌和口号弄得有些油腻窒息的会场。

台下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许多人,尤其是那些一路流亡至此、饱经忧患的文化人,眼中渐渐泛起了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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