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金蝉脱壳(2/2)

突然,林伯庸猛地刹住脚步,同时伸出双臂,将贾玉振和耿大勇死死按在身后一处门洞的阴影里!

“嘘——”他示意绝对安静。

只见对面屋顶上,月光勾勒出两个如同雕塑般的黑影轮廓,正静静蹲伏,面朝的方向,正是报馆后院!

那姿态,那隐匿于黑暗的气息,与方才横冲直撞的警察截然不同,更像……伺机而动的毒蛇,或是等待捕食的夜枭。

耿大勇瞳孔骤缩,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以他的战场直觉,能感受到那两人身上散发出的、经过严格训练和血腥洗礼后才有的冰冷杀气。

是“黑鸦”! 他们真的来了!而且就在他们离开后不到一炷香的时间!若不是林伯庸经验老道,选择了这条迂回隐蔽的路线,他们很可能已经撞个正着!

贾玉振也感觉到了那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刚才若是慢了一步,或是按常理直接从大路离开……

三人屏住呼吸,紧贴墙壁,看着那两个黑影如鬼魅般从屋顶滑下,悄无声息地落入报馆后院,行动之敏捷专业,远非警察可比。

足足等了一刻钟,估摸着“黑鸦”已将空屋搜查完毕或许正在布控,林伯庸才打了个极隐秘的手势,带着两人继续在阴影中潜行。

七拐八绕,终于来到靠近城墙根的一处极其破败、几乎被遗忘的小杂院前。

林伯庸有节奏地叩响了斑驳的木门。

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一条缝,一双锐利的眼睛在门后扫视。确认后,门打开,一个穿着普通车夫短褂、却眼神精干的汉子将他们让了进去。

院子里还有两人,同样衣着普通,但站姿、眼神,都透着干练。

“暂时安全。这里是我们的一个联络点。”林伯庸引着贾玉振和耿大勇走进一间低矮的土坯房,里面陈设简单,却有一盏油灯,一壶热茶。

直到此刻,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耿大勇一屁股坐在炕沿,大口喘气,方才生死一线的压力着实不小。贾玉振也感到一阵虚脱般的疲惫。

“林先生,”贾玉振捧着微烫的粗陶茶碗,暖意从指尖传来,他看向林伯庸,眼中充满感激与疑惑,“您屡次相助,冒险周旋,玉振感激不尽。只是……您究竟是何人?

《申报》记者,恐怕不足以解释您对特务行动的精准预判,以及……这般身手和资源。”

这是他一直压在心底的疑问。林伯庸出现的时机太巧,手段太专业,布局太周密。

林伯庸正在检查窗户的遮蔽情况,闻言转过身,看着贾玉振,又看看耿大勇,脸上那种职业性的疏离和镇定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表情。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下定决心。

“贾先生,耿壮士,”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我的公开身份,确实是《申报》记者。但我的另一重身份……”

他顿了顿,目光坦然地迎上贾玉振的注视,“是中国共产党北平地下情报交通线负责人。”

“什么?!”

贾玉振手一抖,茶碗里的水溅出几滴。耿大勇更是“腾”地站起,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右手下意识摸向腰间(虽然刀已不在),眼神充满震惊、警惕和难以置信。

共产党?!在国民政府的宣传里,这简直是比日寇还要可怕的“洪水猛兽”!

是“共匪”!而眼前这个刚刚救了他们性命、冷静睿智的林先生,竟然是……中共地下党?还是负责人?

巨大的震惊如同海浪,瞬间淹没了两人。贾玉振脑中一片混乱,各种信息、传闻、污名化的指责交织碰撞。

他一直刻意远离政治旋涡,只想用笔为苍生请命,怎会……怎会与“共党”产生如此深刻的纠葛?

林伯庸似乎预料到他们的反应,神色平静,继续说道:“贾先生不必惊慌。我们关注您,并非因为您的政治倾向——事实上,您的文章恰恰超越了党派之争,直指民生根本与国家未来。

我们看重的是您笔下那唤醒民众、凝聚希望的力量,那是当前中国最需要的东西。”

“沈知微同学她们的‘读书会’,与我们并无组织关系,只是一些有理想、关心国家的进步青年。但她们因支持您的文章而遭迫害,我们绝不能坐视。

救您,既是为保护像您这样真正的爱国知识分子,也是为了保住民族精神的火种,不让它被黑暗彻底吞噬。”

他目光诚恳:“我们对您别无他求,只希望将您安全转移到后方,到一个能让你继续安心写作、您的文章能被更多人看到的地方。

至于您将来选择何种道路,完全由您自己决定。我们尊重一切真心为国为民的人。”

这番话,坦诚、直接,没有丝毫隐瞒或强迫,反而让贾玉振和耿大勇的震惊稍稍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

前有国民党警察的追捕污蔑,后有日本特务的夺命暗杀,而伸出援手的,竟是被当局斥为“匪类”的中共地下党。

这命运的吊诡与反转,让贾玉振感到一阵荒谬,同时又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和震撼。

他想起沈知微她们眼中不屈的光,想起那本血签名册,想起无数底层读者眼中被点燃的微小火苗……这些人,难道就是所谓的“共党”或“受共党蛊惑”吗?他们只是想要一个更好的国家,一个更光明的未来!

而眼前这位林先生,冒险犯难,周密策划,只为救他一个书生,保护一支笔。

这份胸襟和气度,与那些罗织罪名、勾结日特(军统附注的“黑鸦”之疑)、只想让人闭嘴甚至消失的势力,高下立判!

耿大勇紧绷的肌肉也慢慢松弛下来。

他不懂那么多主义道理,但他认一个死理:谁真对百姓好,谁在真心打鬼子救中国,谁就是汉子!

林伯庸刚才展现出的胆识、谋略和对贾先生的真心维护,让他这个在战场上见过各色人等的汉子,心里有了杆秤。

“林……林先生,”贾玉振声音有些干涩,他需要时间消化这惊人的信息,但眼前的危机容不得他犹豫,“接下来……我们该如何?”

林伯庸见二人情绪渐稳,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迅速道:“此地不宜久留,‘黑鸦’搜索无果,很快就会扩大范围。

我们必须在拂晓前城门开启的第一时间,混出城去。已经安排好了伪装身份和车辆。出城后,我们会辗转前往太行山区的抗日根据地,那里相对安全,也有条件让您继续写作出版。”

他看向贾玉振,目光深邃:“贾先生,这是一条艰难且未知的路,也可能是一条真正能践行您笔下理想的路。您,可愿意与我们同行?”

贾玉振闭上眼睛,脑海中闪过报馆的灯光、王墨水悲壮的脸、血签名册上的名字、还有那本《安家记》中描绘的“万家灯”……他终于缓缓睁开眼,目光清澈而坚定。

他没有直接回答“愿意”或“不愿意”,而是从怀中取出那份紧贴胸口的手稿,轻轻摩挲着封面,然后看向林伯庸,问了一个问题:

“那里……也有像沈知微那样,眼里有光、心里有火,相信‘光,熄不了’的年轻人吗?”

林伯庸闻言,严肃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个真切而温暖的笑容,那笑容里有着难以言喻的力量和希望:

“贾先生,那里不仅有这样的年轻人,更有千千万万点亮自己、也想点亮中国的普通人。他们,正是您笔下‘明日’的真正基石。”

贾玉振深吸一口气,将手稿重新贴身藏好,站直了身体,仿佛卸下了某种沉重的枷锁,又仿佛肩负起了更重的使命。

“既如此,”他声音平静,却带着破开迷雾后的坚定,“那便……走吧。”

去那个还有光、还有火、还有无数普通人愿意为之奋斗的“明日”。

油灯如豆,映照着土坯房里几张神色各异却同样坚定的面孔。

窗外,夜色最浓,但距离黎明,也已不远。

一场跨越封锁线、通往真正“希望之地”的艰险旅程,即将开始。而贾玉振的笔,将在新的土地上,继续书写那个属于所有中国人的“安家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