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掉落的竹篾由谁来执起(1/2)
新乡村东头的改造如火如荼,而村西头顾安家那间低矮的老屋作坊里,另一场关于“筋骨”与“匠心”的无声战役,也在酷暑中持续着。
作坊不大,泥土地面,墙壁被经年的竹屑染成了淡淡的黄褐色。唯一对抗八月中旬毒辣暑气的,是屋顶悬挂着的一台老式吊扇。
扇叶“吱呀呀”地转动着,搅动着粘稠闷热的空气,吹起的风也是温吞的,带着竹子的清香和汗水的咸涩,卷起细碎的浅黄色竹屑,如同微型的金色沙暴在光束里飞舞。
作坊的主人,顾安的父亲顾沛和爷爷顾文波,正赤膊上阵。古铜色的脊背被汗水浸得油亮,反射着从高窗斜射进来的炽烈阳光,像涂抹了一层桐油。汗水顺着他们深刻的脊椎沟壑蜿蜒而下,洇湿了松垮的粗布裤腰。
沈知微镜头首先对准了顾文波老人。他坐在矮凳上,布满老年斑和厚茧的双手稳如磐石。一根碗口粗的毛竹竖立在他身前,顶端被木架固定。只见老人深吸一口气,布满青筋的手臂肌肉贲张,手中的厚背篾刀精准地劈入竹端——“咔嚓!”一声脆响,坚韧的竹筒应声裂开一道缝隙!
接着是令人眼花缭乱的操作:篾刀沿着竹纹快速游走,如同游龙入海,“唰!唰!唰!”竹皮层层剥离,裂解成宽度均匀的长条!空气中弥漫着新鲜竹子被剖开时的清冽气息。
老人动作沉稳而富有韵律,每一刀下去,都伴随着竹纤维断裂的细微声响和飞溅的细小竹绒。汗水沿着他花白的鬓角滚落,滴在脚下的竹屑堆里,瞬间洇开一个小小的深色圆点。
镜头转向顾沛。他坐在父亲旁边的工作台前,台面上堆放着父亲劈好的篾条(薄竹片)。顾沛的双手关节粗大,指腹上布满新旧交错的划痕和勒痕,那是竹篾留下的印记。他神情专注,眼神锐利。只见他拿起几根浸过水的柔软篾条,水浸增加蔑条韧性,手指翻飞如同穿花蝴蝶。篾条在他指尖跳跃、穿插、压紧、扭转……
粗粝的拇指用力压下篾条,青筋微凸;灵巧的食指与中指精准地将细篾穿过预设的孔眼;坚韧的竹篾勒进指腹的软肉,留下一道道清晰的白痕。
一个结实耐用的簸箕底部雏形,在他沉稳而富有节奏的动作中逐渐显现。篾条纵横交错,编织紧密,结构清晰。汗水不断从他额头渗出,滚过眉骨,滑入眼角,他只能不时地用力眨眨眼,或用胳膊内侧飞快地蹭一下。
吊扇徒劳地搅动着热浪,作坊里像个蒸笼。顾峰有时会跑进来帮忙递篾条或收拾废料,待不了几分钟就满头大汗地跑出去透气。只有顾沛父子,仿佛感受不到这灼人的温度,他们的世界只剩下手中的竹篾和眼前编织的器物形状。汗水滴落在半成品的竹筐上,留下深色的印记,又被新的篾条覆盖。
作坊角落里,已经堆放了不少成品:结实的大竹筐、轻便的簸箕、细密的竹筛……沈知微的镜头扫过这些器物,质朴无华,却充满了手工的温度和实用智慧。
“沛哥!簸箕好了没?工地那边等着装碎石呢!”顾老石的大嗓门在门口响起。 “好了好了!刚打好底,马上收边!”顾沛头也不抬地应着,手上动作更快了。 很快,一个崭新的簸箕就被顾老石宝贝似的拿走了。“嘿!还得是顾家爷俩的手艺!塑料簸箕轻飘飘的,一铲碎石就变形,哪比得上这个扎实!”他的夸奖带着由衷的认可。
这几天,顾家作坊赶制的竹筐、簸箕、挑土篓,源源不断地送往村东头的工地,成了装运碎石、泥土、工具的得力助手。它们粗糙却坚韧的肩膀,默默承载着新乡村蜕变的重量。看着自己的手艺能在村子的关键时刻派上大用场,顾沛和顾文波布满汗水的脸上,会不自觉地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这是竹编技艺在当下,最直接、最荣耀的价值体现。
沈知微的镜头捕捉到了这份欣慰的笑容,也捕捉到了笑容背后更深的忧虑。
沈知微安静地站在作坊略显昏暗的角落,摄像机运转着,忠实记录下这汗水流淌、篾条飞舞的珍贵画面。她拍下了顾文波劈竹时如山岳般的沉稳,拍下了顾沛指尖翻飞的精妙,拍下了汗水滴落竹篾的瞬间,拍下了成品被村民欣喜取走的场景。
然而,当她尝试更全面地记录这门技艺的细节,复杂的起底手法、特殊的锁边技巧、加固关节的秘法…她发现,镜头无法完全捕捉那些沉淀在岁月与指尖的微妙感觉。顾文波老人偶尔会喃喃自语一些沈知微听不懂的“切口”(老篾匠的行话术语),描述着篾条的“性子”和编织的“筋骨”。许多关键步骤,依靠的是数十年积累的手感和经验,非言语和镜头所能尽述。
更让她心头沉重的是,整个作坊里,只有顾沛和顾文波两个身影。顾峰偶尔来帮忙,也只是跑腿打杂,并未真正上手学习这繁复精巧的技艺。村里其他的年轻人呢?他们或在工地挥汗如雨,或在谋划着外出打工。镜头之外,是这门传承了几代人的竹编工艺,正面临着后继无人的严峻现实。
趁着顾沛收完一个簸箕边、擦汗喝水的间隙,沈知微轻声开口,声音在风扇的嗡鸣和劈竹声中显得格外清晰: “沛叔,文波爷爷,您们的手艺…真的太厉害了。镜头只能拍下一点皮毛。这些技巧,现在村里…还有其他人会吗?或者,有年轻人愿意学吗?”
顾沛端着粗瓷碗的手顿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沉默。他看了一眼父亲。顾文波老人停下手中的劈刀,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只有一种看透世事的平静,他缓缓摇了摇头,声音沙哑:“难喽…这活计,苦,累,又换不来几个钱。塑料盆桶多便宜,谁还稀罕这个笨家伙?”他抚摸着手中光滑的篾条,眼神里带着深深的眷恋与无奈,“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怕是要断在我们这辈人手上了。”
作坊里的气氛一时有些凝滞,只有吊扇依旧“吱呀呀”徒劳地搅动着令人窒息的闷热空气,竹屑在光束里无声地打着旋儿。
沈知微的心被刺痛了。她调整镜头,给了顾文波抚摸篾条的苍老双手以及顾沛沉默侧脸一个特写。她在心中默默构思着视频的旁白:“镜头能记录下汗水的闪光和指尖的舞蹈,却难以挽留一门在时代洪流中逐渐沉寂的古老技艺。当塑料的便捷淹没了竹编的坚韧,谁来拾起这根即将滑落的篾条?新乡村的筋骨在工地重塑,而顾家作坊里流淌的指尖智慧,同样需要被看见、被铭记、被传承。不要让这份属于竹子的诗篇,只在影像里成为绝响。”
她知道,时代的浪潮无可阻挡。后世的人们可能不再需要笨重的竹筐来装土石杂物,那些廉价的塑料制品足以胜任。竹编的未来,或许正如顾安偶尔提及的零星碎片 “工艺品小型化”?融入现代生活美学?成为承载文化记忆的精巧物件?就像那正在村东头崛起的“食茶”凉亭,竹编的茶托、杯垫、甚至灯罩,是否能焕发新生?
但这都是后话。此刻,在这蒸笼般的作坊里,汗水浸润的篾条,仍在顾沛父子布满老茧的手中,坚韧地编织着属于今天新乡村的实用与坚守。
沈知微的镜头,沉重而珍视地记录着这份在酷暑中摇曳、随时可能熄灭的古老火光。她必须让更多人看到,在钢筋混凝土的轰鸣之外,还有这样一场关于竹与手的、无声却惊心动魄的传承之战。
深夜,沈知微小姐妹房间的crt屏幕上幽光闪烁。她将今日剪辑好的工程进展视频(养护路面、夯实土地、平整运动场)上传完毕后,鼠标箭头却久久停留在一个单独的文件夹上。里面是她几天来在顾沛家闷热作坊里拍摄的素材,汗珠滚落古铜色脊背、篾刀劈开翠竹的脆响、竹篾在粗粝指尖翻飞的残影。
她深吸一口气,将这个文件夹命名为《顾村筋骨·指尖的竹编诗篇》,新建了一个帖子:
“在新乡村热火朝天的蜕变之外,老屋作坊里,一场关于‘消失’的无声战役正进行。赤膊、汗水、吱呀的老吊扇,篾条在顾家父子指尖跳动编织成坚韧的容器,承载着村东头工地上的砂石与泥土。镜头只能捕捉技艺的皮毛,却无法逆转时代的洪流。当塑料淹没日常,谁来拾起这根即将滑落的篾条?请看,顾沛与顾文波的竹编坚守——” 她附上了精心剪辑的精华片段:
开场,一滴浑圆的汗珠,从顾文波花白的鬓角滚落,“啪嗒”砸在刚劈开的、泛着青绿光泽的竹篾上,瞬间洇开。
顾文波篾刀劈竹的“咔嚓”脆响声音被放大,竹筒裂开如花瓣绽放的慢镜头。
顾沛双手特写,布满新旧伤痕的手指如何灵巧地穿插、压紧、扭转篾条,篾片勒进指腹软肉留下白痕的细节。
镜头展现闷热作坊,老吊扇徒劳搅动热浪,金色竹屑在光束中飞舞。顾沛赤膊上阵,汗水在脊背沟壑汇成细流。
顾老石欣喜取走新簸箕:“塑料簸箕一铲碎石就变形,哪比得上这个扎实!”
沈知微提问后,顾沛沉默的侧脸和顾文波老人抚摸篾条时平静却无奈的眼神特写。旁白是她内心独白:“镜头能记录舞蹈,却难挽留沉寂…谁来拾起这根篾条?”
画面定格在作坊角落堆积的成品竹器上,质朴、坚韧,在昏暗光线下沉默如山。背景是吊扇单调的“吱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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