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你的心思我来猜(1/2)

七月的日头,毒辣辣地悬在青灰瓦檐上,把院里的泥地烤得发白,热气蒸腾,扭曲了远处的田埂。屋后龙眼树上的知了扯着嗓子嘶嚎,一声紧似一声,把空气都织成了一张滚烫的、密不透风的网。邻居家杨树筛下的光斑在泥地上乱跳,像一堆不安分的碎金子。顾安家门大敞着,挂着的旧苇帘半卷,放进一丝裹着尘土和干草味儿的风。

桌上放着几只粗瓷鸡公大海碗,碗底汪着琥珀色的葱油酱汁,几根细面顽固地粘在碗壁,霸道浓烈的香气在闷热的空气里横冲直撞,宣告着它的主权,这是重生归来的,顾安,给这个滚烫童年的献礼。

沈知微坐在顾安对面那张小马扎上,洗得发白的碎花褂子衬得她脖颈格外细长。两根麻花辫搭在胸前,辫梢的红头绳颜色淡得像褪了色的血。细密的汗珠从她额角渗出,顺着小巧的下颌线往下滑,被她抬起粗糙的袖口飞快抹去。

她捧着碗,小口啜着最后一点闪着油光的汤底,那双猫儿似的眼睛满足地眯缝起来,长睫毛在眼下投出小小的、扇形的阴影。阳光透过邻居的后墙反射在她的脸上,恰好跳在她鼻尖上,亮晶晶的汗珠缀在那儿,像一枚意外掉落的水钻。

旁边的毛小易正埋着头,“呼噜呼噜”吃得山响,额前那撮总也梳不服帖的黄毛被汗水打湿了,倔强地翘着。他吃得快,碗已经空了,此刻正捧着一只豁了嘴的粗陶大碗,里面是刚从井里打上来的冰凉井拔凉水。他仰起脖子猛灌,喉结急促地上下滚动,汗珠子顺着晒得黝黑的脖颈往下淌,消失在洗得发硬的t恤汗衫里。

墙角那张吱嘎作响的竹椅里,瘫着老弟顾峰,他满足地摸着溜圆的肚子,打了个饱含葱油味的长嗝,黑红的脸膛上油光光的。

“咕咚”一声,毛小易放下水碗,碗底在桌上重重一磕。他抬起胳膊,直接用汗衫的袖子擦了一把糊满汗水和油渍的脸颊,皮肤上留下一道亮晶晶的印子。“痛快!”他咧开嘴,露出一口不算齐整的小白牙,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粗嘎,“顾安,你这面,绝了!比我奶过年熬的猪油渣拌饭还勾魂儿!”他额前那撮湿漉漉的黄毛随着他说话一翘一翘。

他无心的一句“勾魂儿”,像是根细小的芒刺,轻轻扎在顾安沉静的心湖底。猪油渣拌饭?

顾安低头收拾着油腻的碗筷,指尖触到瓷碗沿沁人的冰凉,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掠过前世那些模糊而沉重的碎片。

是啊,回来了。带着一个成年灵魂的疲惫和了然,塞进了这个十岁男孩瘦小的躯壳里,回到了这个被蝉鸣煮沸、被暑气浸透、飘荡着葱油香气的午后。胸腔里那颗属于成熟灵魂的心脏沉稳地搏动,泵出的血液却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滚烫和一丝隐秘的、近乎冷酷的掌控欲。游戏即将开场,而规则,将由他这个“归来者”重新书写。

“香就闭嘴多吃,”顾安用沾了灶灰的抹布胡乱抹了把桌面,故意凶巴巴地瞪他,“吃饱了撑的?老规矩,猜心游戏!输了的,明天去小溪滩给你爸捡满满一篮子石螺!”

“好嘞!”顾峰第一个从竹椅里弹起来,像只闻到腥味的小土狗,眼睛贼亮。

沈知微抿着嘴,嘴角悄悄弯起一个小小的弧度,轻轻点了下头。 毛小易则“嘿”了一声,索性把汗衫袖子撸到肩膀,露出两条晒得黝黑精瘦的胳膊:“怕你啊顾安!你坐庄?先说好,耍奸使滑是大黄狗!”他用那种乡下男孩特有的、带着点粗鄙的直接,表达着“公平公正”的原则,眼神里充满了跃跃欲试的挑战。

“当然是我。”顾安拉开那张油腻腻、抽屉涩得发紧的旧木桌抽屉,抽出几张从顾峰旧作业本上撕下的、带着铅笔印痕的方格纸,又摸摸索索找出半截用得只剩指节长短、裹满黑色污垢的铅笔头。

简陋的道具摊在残留着酱色油污和面渣的桌面上。窗外,知了的嘶鸣如同永不疲倦的鼓点,一阵阵撞击着耳膜。头顶着吊扇风扇和偶尔一阵穿堂风,裹挟着晒谷场的稻香和附近猪圈特有的、混合着稻草和粪便的气息涌进来,吹得布帘“啪嗒啪嗒”轻响,在他们年轻、被暑气熏得红扑扑的脸上投下晃动的光影。

顾安的心跳平稳如远处池塘里的老水牛在踱步。田忌赛马……策略已定。

第一步,就你了,沈知微。

“微微,”顾安清了清嗓子,声音在一片单调的蝉鸣浪潮中显得格外突兀。短秃的铅笔尖悬在纸片上方,像一把蓄势待发的刻刀,“开头炮,说个活物!脑子里头一个蹦出来的!”

沈知微显然没料到第一个是自己,细长的脖颈轻轻一缩,猫儿眼疑惑地眨了眨,长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般快速扇动了两下。她下意识地用牙齿轻轻咬了下内唇,歪着头想了想。

窗缝里,一只拖着长长凤尾的蓝黑色大蝴蝶正笨拙地撞着布帘,翅膀在光线下折射出幽蓝的光。她的视线被牢牢吸引,唇角不由自主地弯起一个纯粹欢喜的弧度。“蝴蝶,”她的声音轻柔,像一片羽毛拂过,“嗯……就那种大胡蝶,翅膀像蓝天似的,好看。” 她的心思简单又专注,安哥哥问活物,眼前就有只漂亮的,那就它了。下一句是什么?她才懒得费神。

“好,蝴蝶!”顾安应着,手腕悬停在纸片上方,却并未写下那个美丽的名字。铅笔尖只是稳稳落下,在纸片上刻下一个冰冷、突兀的符号一个圆点,连出一条直线,直线顶端向两侧生出小小的箭头标记。一个毫无生气的万能箭头。顾安看到她眼中纯粹的欢喜瞬间冻结,像清澈溪水里突然投入一颗石子,漾开一圈圈清晰的困惑。

她心里嘀咕:咦?箭头?这算哪门子活物?安哥哥是不是热昏头了? 那疑惑在她清澈的眼底打着转,几乎要化为声音。

“毛小易!”顾安立刻转头,声音陡然拔高,像一根无形的鞭子抽散了空气中弥漫的问号。铅笔尖果断地挪到另一张崭新的纸片上,点出一个深坑,“轮到你了!报个数!痛快点,别磨叽!” 顾安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

“啊?哦!”毛小易似乎正盯着屋角蜘蛛网上挣扎的一只绿头苍蝇,闻言猛地回过神,身子夸张地往前一倾,屁股下的破板凳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咧嘴一笑,脸上带着一种近乎鲁莽的自信,额前那撮汗湿的黄毛也跟着昂扬起来:“6啊!六六大顺呗!吉利!”他几乎是喊着回答,声音洪亮,带着一种掷骰子般的爽利劲儿。

他压根没在意沈知微刚才的困惑,也没琢磨顾安为啥画箭头不写字。他的脑子像村口那条直通通的土路,问啥答啥,痛快最重要!

铅笔尖这一次没有任何犹豫,带着一种无比的精准,在纸片上刻下痕迹。写下的却不是毛小易那声洪亮的“6”,而是沈知微口中那个被暂时搁置的精灵——蝴蝶。

两个清晰的字迹落在带着铅笔印痕的方格纸上,像两只被瞬间钉死的蝴蝶,凝固在闷热的空气里。

“老弟!”顾安的目光投向弟弟,他正百无聊赖地用沾满泥巴的脚趾头抠着泥地上的一个小坑,抠出的土块堆在脚边。“最后你了,”顾安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终结感,“上北下南左西右东,选个方向!麻利点!”

“方向?”顾峰茫然地抬起头,松开被他抠得湿润的土块,小脸皱成一团,显然被这跳跃的问题砸晕了。他挠了挠一头刺猬似的短发,沾了一手的灰土,“呃……”他吭哧着,眼珠子在屋里乱转,最后定格在里屋正墙上贴着一张褪色的“胖娃娃抱鲤鱼”年画上,“那……就……上!娃娃骑鲤鱼上天!”他大概觉得指天是最稳妥的答案。他完全没搞懂游戏规则,只觉得哥哥问得怪,毛小易和沈知微表情严肃。方向?上呗,天总不会塌!

顾安的铅笔仿佛被赋予了冰冷的意志,最后一次落下。没有画想象中的箭头,没有写“上”。笔尖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写下了另一个简洁的符号,6。那是毛小易报出的数字,此刻却被顾安强行按在了代表弟弟“方向”的纸片上。

三张纸片被顾安迅速叠在一起,压在汗湿的掌心下,隔绝了所有好奇的、探寻的目光。他能感觉到桌对面三股气息瞬间凝滞:沈知微的疑惑拧成了死疙瘩,毛小易的期待悬在了嗓子眼,顾峰的懵懂变成了浆糊。知了的嘶鸣仿佛被放大了十倍,震得人头皮发麻,屋内粘稠的空气紧绷得如同拉到极限的弓弦。

“好了,”顾安抬起头,目光扫过三张屏息凝神的脸,声音不高,却像一把锋利的柴刀劈开了震耳欲聋的蝉鸣,“亮底牌……微微的活物是——”他捻开了顶上第一张纸片。

带着铅笔印痕的方格纸上,只有两个字:蝴蝶!

“毛小易的数字是——”指尖划过粗糙的纸面,顾安缓缓揭开了第二张纸片。

纸上清清楚楚写着一个数字:6!

“老弟的方向是——”最后一张纸片被顾安轻轻翻开。几乎是同时,顾峰脚边那个被他抠松的土块承受不住震动,无声地坍塌下去,扬起一小股微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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