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闭关(1/2)

传承室里那一个月的“闭关”,如同一次灵魂的淬火。小玲在日复一日与篾片最本真的对话中,指尖的僵硬褪去,眼中的迷茫沉淀。她重新“听”到了竹子在剥离青皮时细微的呻吟,感受到了篾丝在经纬交织时张力的呼吸。那份被喧嚣与虚名几乎磨灭的“意”,如同深埋地底的竹鞭,在静默的土壤中悄然积蓄着破土的力量。

出关那天,她推开传承室的门,阳光刺得她微微眯眼。工坊里,机器声、交谈声依旧,但她心湖已不再是惊涛骇浪,而是沉静的深潭。她拒绝了林薇立刻重启“玲响竹韵”直播的提议,也婉拒了几个高调的非遗活动邀约。

“直播可以开,”她对顾安和林薇说,眼神平静却不容置疑,“但不是‘玲响竹韵’,是‘卧牛坪工坊’。镜头不固定在我身上,拍工坊的日常,拍老师傅的手艺,拍竹材的处理,拍学徒的成长。讲真实的技艺,讲竹子本身的故事。我……只在必要的时候,讲几句。”

林薇有些失望,但看着小玲身上那股沉静的力量,以及顾安点头支持的态度,只能妥协。新的直播间低调开启,镜头不再聚焦个人光环,而是真实记录着工坊的烟火气。李师傅刮篾时专注的侧脸,王秀英整理篾片的巧手,年轻学徒在老师傅指点下笨拙却认真的尝试……这些朴实的画面,反而吸引了一批真正对传统手工艺感兴趣的观众,评论区少了喧嚣的“买买买”,多了些关于技法、竹材的真诚提问。小玲偶尔入镜,讲解时语速平缓,目光落在手中的篾片上,那份发自内心的专注和热爱,透过屏幕传递出去,比任何煽情的话都更有力量。

然而,这份来之不易的平静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最大的暗礁,来自春梅嫂子。

自从那次直播冲突后,春梅嫂子虽然回到了工位,但与小玲之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坚冰。她依旧沉默寡言,只专注于自己手中的活计,拒绝参与任何与直播、采访相关的活动。王秀英私下告诉小玲,春梅常常干着活就停下来,望着福伯空荡荡的工作台和那把篾刀出神,眼神复杂,有时是痛心,有时是深深的疲惫。

小玲尝试过几次小心翼翼地靠近,想找春梅嫂子说说话,哪怕只是聊聊天气。但春梅要么用沉默回应,要么就是一句硬邦邦的“忙你的去”。那份拒人千里的疏离,比责骂更让小玲心头发堵。她知道,那道因理念撕裂的伤口,远未愈合。春梅嫂子在用她自己的方式“守魂”,而她小玲选择的道路,在春梅眼中,或许依然带着妥协和不确定的危险。

更让小玲忧心的是,她注意到春梅嫂子最近咳嗽得厉害。起初只是偶尔几声,后来变成压抑的、撕心裂肺的闷咳,尤其是在工坊粉尘稍大或天气转凉时。她的脸色也越来越差,原本红润的颧骨凹陷下去,蒙上了一层不健康的灰黄。王秀英劝她去看看,她总是烦躁地挥挥手:“老毛病,死不了!咳几声碍着谁了?”

“春梅姨,您还是去镇卫生院看看吧,咳成这样……”一天午休,小玲终于鼓起勇气,端着一杯温水走到春梅嫂子身边。

春梅嫂子正用一块粗布用力擦拭她那把厚背篾刀,头也没抬,声音嘶哑却强硬:“看什么看?钱多烧的?我这把骨头,硬得很!”话音刚落,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袭来,她猛地弯下腰,肩膀剧烈地耸动,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她慌忙用手捂住嘴,指缝间,赫然渗出一抹刺目的鲜红!

“春梅姨!”小玲手中的水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热水溅了一地。她冲过去扶住春梅嫂子摇摇欲坠的身体,声音都变了调,“血……您咳血了!”

工坊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惊呆了。王秀英脸色煞白地跑过来。春梅嫂子看着掌心那抹殷红,自己也愣住了,眼神中第一次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但随即被更深的倔强掩盖:“慌什么!上火而已!”她想推开小玲,却脚下一软,整个人往下坠。

“李师傅!顾总!快!”小玲嘶声喊道,和冲过来的王秀英一起死死架住春梅嫂子。李师傅急忙跑去开车。顾安闻讯赶来,二话不说,帮着将几乎陷入半昏迷的春梅嫂子背起,冲向停在工坊外的车子。

镇卫生院的检查结果,如同晴天霹雳,狠狠砸在所有人的心上:晚期肺癌,且已扩散。

诊断书像一块冰冷的巨石,压得小玲几乎窒息。她站在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走廊里,看着检查室紧闭的门,浑身冰冷,大脑一片空白。那个能用厚重篾刀劈开最顽固竹根、像铁打一样的春梅嫂子,怎么会……?那个用最严厉目光鞭策她“守魂”、像磐石般守护着福伯传承的师叔,怎么会……?

病房里,春梅嫂子醒了。她看着围在床边的众人,看着小玲红肿的眼睛和王秀英的泪水,又看了看自己枯瘦的手背上的输液管,眼神从最初的茫然,到震惊,最后竟奇异地平静下来,甚至带着一丝认命的释然。

“哭丧个啥?”她的声音嘶哑虚弱,却依旧带着惯常的硬气,“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该来的,躲不掉。”她看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沉默了很久,才低声说,“也好……省得……看你们瞎折腾,看得我心烦……”

这句话像一把钝刀子,狠狠扎在小玲心上。她知道,“瞎折腾”指的是什么。直到此刻,病魔缠身,春梅嫂子耿耿于怀、无法释然的,依然是工坊的走向,是那份“魂”是否守得住。

接下来的日子,工坊的气氛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小玲白天强打精神处理事务,指导学徒,晚上雷打不动地去医院守夜。她给春梅嫂子擦身、喂药、按摩浮肿的腿脚,动作笨拙却无比轻柔。春梅嫂子不再抗拒她的照顾,但也很少说话,常常只是闭着眼,不知是睡是醒。

一天深夜,病房里只剩下她们两人。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敲打着玻璃。春梅嫂子突然睁开眼,目光不再是往日的锐利,而是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浑浊和疲惫。

“玲丫头……”她声音微弱地唤道。

“哎,春梅姨,我在。”小玲连忙凑近。

“那把刀……”春梅嫂子的目光投向病房角落,她的工具袋静静放在椅子上,“我的……那把厚背刀……你……拿过来。”

小玲依言,从工具袋里取出那把沉甸甸、刀身布满划痕却依旧锋刃凛冽的篾刀,小心地捧到床边。

春梅嫂子伸出枯枝般颤抖的手,吃力地抚摸着冰凉的刀身,指尖划过那些熟悉的磨损痕迹,眼神里流淌着难以言喻的眷恋与哀伤。“这把刀……跟了我……三十七年……”她喘了口气,声音断断续续,“它……比我的娃……还亲……它……认得我手上的茧子……认得我的力气……也认得……我的魂……”

小玲的眼泪无声地滚落,滴在洁白的床单上。她紧紧握住春梅嫂子冰凉的手。

“师父……当年……把这把刀……传给我……”春梅嫂子的目光从篾刀移向小玲,浑浊的眼底深处,似乎有微弱的火苗在跳动,“他说……春梅啊……你性子烈……骨头硬……这把刀……配你……守得住……”

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小玲慌忙帮她顺气。咳声稍歇,她喘息着,死死盯着小玲:“现在……我守不住了……玲丫头……这刀……这守魂的担子……你……你得……接稳了!”

“春梅姨……”小玲泣不成声,用力点头,“我接!我一定接稳!”

“别……别应得那么快……”春梅嫂子的眼神陡然变得异常严厉,仿佛用尽最后的力气在审视,“你……告诉我……拿什么守?拿你那些……给外人看的……花架子?拿你那些……被机器磨平了棱角的……篾片?还是拿你那颗……被市场……被名声……搅得乱糟糟的……心?”

字字诛心!小玲如遭雷击,浑身剧震!她看着春梅嫂子那洞穿一切的目光,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衣服,赤裸裸地站在审判台上。这不仅仅是托付,更是最严厉的拷问!在生命最后的时刻,春梅嫂子要的不是一句轻飘飘的承诺,而是要她看清自己的心,看清守护这份“魂”的代价和根基!

“我……”小玲的嘴唇剧烈颤抖着,巨大的羞愧和茫然让她几乎崩溃。拿什么守?她闭关一个月,找回了手感,找回了些许平静,但这够吗?在市场的巨浪、资本的裹挟、传承的责任面前,这份脆弱的宁静能支撑多久?她真的能像春梅姨一样,用一辈子的硬骨头,死死“钉”在这份传承上,不为任何外物所动吗?

看着小玲惨白的脸和眼中的挣扎与痛苦,春梅嫂子眼中的严厉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近乎悲悯的疲惫。“守魂……不是……喊口号……”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气若游丝,“是……骨头要硬……心要定……眼要毒……手要稳……是……要把自己……也当成一根竹……扎进土里……任它风吹雨打……雷劈火烧……就是……不能弯!不能……断了……根!你……懂不懂?”

“我……我懂……”小玲紧紧握住春梅嫂子的手,仿佛想将自己的力量和决心传递过去,“春梅姨,我懂!骨头硬,心要定!把自己扎进土里!不弯!不断根!”

春梅嫂子看着她,浑浊的眼底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辨认的情绪,像是欣慰,又像是更深的担忧。她最终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极其疲惫地闭上了眼睛,那只被小玲握着的手,也彻底失去了支撑的力气,变得绵软无力。只有那把躺在她枕边的厚背篾刀,在昏暗的灯光下,散发着冰冷而沉重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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