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新工坊(1/2)

春梅嫂子那句带着别扭的默许,像一道解冻的溪流,虽然依旧带着料峭寒意,却预示着僵局的松动。“竹青计划”的色彩风波,在工坊内部悄然平息。染色篾片被束之高阁,设计师小赵和小孙也收起了激进的方案,转而将重心放在如何极致地挖掘和利用竹材本身的天然色泽、肌理与光影变化上。小玲则一头扎进了对“竹之真色”的痴迷探索中。

她如同一个最虔诚的信徒,重新审视每一根进入工坊的竹子。竹龄、部位、朝向、砍伐季节、甚至生长环境的细微差异,都被她纳入考量。她尝试不同的刮青深度——深刮,露出老竹温厚的“筋骨”之色,如琥珀,如古铜;浅刮,保留嫩竹青皮下的“血肉”之泽,如鹅黄,如新柳。她研究不同的打磨手法——粗砺的打磨留下竹纤维的原始质感,呈现一种粗犷的生命力;精细的打磨则让篾片表面如镜,在光线下折射出彩虹般的晕影,那是竹之“灵光”。她甚至重新拾起福伯笔记中记载的、因耗时费力几近失传的“火煣定色”古法——用特制的炭火在特定距离下缓缓烘烤篾片特定部位,利用竹材内部油脂的析出与微量碳化,让篾片呈现出温润如玉的暖棕或深沉内敛的焦糖纹理,每一片都独一无二,带着火的印记与时光的沉淀。

工作台上,不再是单一的米黄或浅褐,而是堆叠起一片片深浅不一、光泽各异、质感丰富的篾片,它们像一盒被打翻的天然颜料,却又远比颜料更富有生命的气息。小玲的手指在这些“真色”间流连,感受着它们不同的“脾气”——有的柔韧,有的挺括,有的温顺,有的带着倔强的回弹力。她开始尝试用不同“色”感、不同“性”格的篾片,去编织她心中的意象。

那困扰她许久的“风旋”,不再拘泥于形态的完全逼真。她选用极浅刮青、近乎透明的嫩竹顶篾,精心打磨至半透,利用篾片本身的弧度回旋和疏密穿插,在交织的缝隙中捕捉光线的流动。当微风拂过,那悬挂在窗前的半成品竟真的发出细微的、类似竹叶摩挲的沙沙声,光影在篾丝间跳跃、旋转,仿佛无形的风被凝固在了竹的脉络里。

“竹青计划”的两件试验品也迎来了蜕变。那组几何壁饰,摒弃了刻板的弧线,小玲说服设计师,改用不同年份、不同刮青程度的老竹篾,利用其天然的、微妙的弧度和色泽差异,在规则的几何框架内,编织出如同山峦叠嶂般的肌理和光影韵律。灯光下,深褐、琥珀金、暖灰的篾片交织,呈现出山石的厚重与时间的层叠感,冰冷的几何被赋予了自然的呼吸。那盏小台灯,灯罩采用“火煣定色”处理的暖棕色篾片编织成变体的“冰裂纹”,光线透过篾丝间的缝隙和篾片上深浅不一的火煣纹理,在墙壁上投下斑驳陆离、充满古意又极具现代感的光影迷宫,令人叫绝。

当这两件作品最终完成,连同小玲那个灵动的“风旋”雏形一起摆在工坊中央时,连一向挑剔的春梅嫂子都围着看了许久,最终没说什么,只是用粗糙的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壁饰上山峦般的肌理,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这无声的首肯,比任何赞美都更有分量。

就在工坊内部在探索中艰难前行时,陈子轩带来的消息,既是机遇,更是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国际工艺与设计双年展(ipdd)!”陈子轩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这是全球顶尖的工艺与设计盛会,堪称行业风向标!他们今年特别增设了‘亚洲传统工艺新生力量’单元,策展人桥本宗一郎先生亲自点了‘卧牛坪竹韵’的名,邀请我们作为重点推荐单位参展!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让世界真正认识我们!”

消息如同惊雷,在工坊炸响。短暂的狂喜过后,是巨大的压力和茫然。国际舞台?顶尖展会?桥本宗一郎亲自点名?这一切对于习惯了埋头苦干、与竹篾打交道的匠人们来说,遥远得如同天方夜谭。

“参展?拿啥去展?”李师傅第一个发问,带着浓浓的不安,“咱那些老花样,人家洋人看得懂?能入得了桥本大师的眼?”

“就是《空山新雨》那样的?”王秀英担忧地补充,“可福伯走了,小玲那幅……那是天时地利人和才出来的,再弄一幅……玲丫头,你……”她看向小玲,欲言又止,担忧之情溢于言表。所有人都知道,复刻《空山新》的奇迹,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而“竹青计划”的试验品虽好,但分量和纯粹的艺术性,似乎还不足以支撑如此重要的国际亮相。

陈子轩的目光也落在小玲身上,带着强烈的期待和不容置疑的压力:“小玲,这是证明我们价值的最好机会!也是证明福伯传承生命力的机会!我们需要一件能震撼ipdd的作品!一件能像《空山新雨》那样,代表卧牛坪竹编‘魂’的作品!它必须独一无二,必须极致!时间,只有三个月!”

三个月!一件足以登上国际顶尖展会、代表传承与创新的扛鼎之作!这要求像一座无形的大山,轰然压在小玲单薄的肩头。她感到一阵眩晕,手指下意识地蜷缩起来,仿佛又感受到了强行完成《空山新雨》时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她能再承受一次那种“砌魂”的代价吗?她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并表达出足以匹配这种期待的新“魂”吗?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她下意识地看向春梅嫂子,寻求一丝依靠。春梅嫂子也看着她,眼神复杂,有担忧,有心疼,但最终,那眼神沉淀下来,变成一种近乎磐石的坚定。她没说话,只是拿起篾刀,走到一根刚劈开的粗壮老竹前,手腕沉稳地落下刀锋,发出清脆而有力的“笃”声。那声音,像一声战鼓,敲在小玲心头。

“玲丫头,”春梅嫂子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怕啥?骨头硬,魂就定!师父的路,你走了;你想说的话,还没说完!三个月,够你……说一句响亮的了!”她的话,没有华丽的辞藻,却像最朴实的磐石,给小玲摇摇欲坠的心提供了一个坚实的支点。

小玲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却带来一丝异样的清醒。是啊,怕什么?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失败。但如果不拼尽全力去试一次,她会永远活在《空山新雨》的阴影和自己的怯懦里。她要说的“话”,关于卧牛坪的风雨、土地、人,关于生与死、消逝与永恒……那些在心底翻涌已久的意象,此刻在巨大的压力下,反而变得异常清晰。

她不再犹豫,目光扫过工坊里堆放的、经过她精心处理呈现出万千“真色”的篾片,最终落在墙角那几根形态奇崛、布满岁月瘢痕的老竹根上。那是福伯生前特意留下的,说是“竹之脊梁,死而不倒”。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混沌,在她脑海中炸响!

“陈总,”小玲的声音带着一种初生般的嘶哑和不容置疑的决绝,“我想试试……用它们。”她指向那几根沉默的竹根。

“竹根?”陈子轩愕然。竹根在传统竹编中,因其形态扭曲、纤维粗硬、难以处理,通常被视为废料或仅作简单根雕。

“是!”小玲的眼神亮得惊人,仿佛燃烧着两簇火焰,“它们……是竹子的脊梁!是扎进土里最深的部分!是经历过风霜雷电,死而不倒的‘骨’!我要用它们……做‘骨’!用篾片做‘肉’、做‘魂’!我要编……卧牛坪的‘脊梁’!”

“脊梁”! 这个词如同一道惊雷,在所有人心中炸响!它不仅仅是一件作品的名字,更是一种宣言,一种精神图腾!它承载着福伯的离去之痛,承载着卧牛坪匠人们的坚守,承载着小玲破茧而生的渴望!

计划一经提出,立刻在工坊内掀起了前所未有的风暴。支持者如顾安、林薇,看到了其无与伦比的象征意义和艺术冲击力;年轻学徒们被这大胆的构想激动得热血沸腾。但反对的声音同样强烈,尤其是以李师傅为首的老师傅们。

“胡闹!简直是胡闹!”李师傅气得胡子直抖,“竹根!那是编东西的料吗?硬得像铁,弯不动,劈不开!还做‘骨’?怎么固定?怎么连接?篾丝那么细,怎么跟它编到一块?这不是糟蹋东西,是异想天开!三个月?三年都做不出来!”

“小玲啊,这太险了!”王秀英也忧心忡忡,“竹根处理不好,编上去的东西立不住,白费功夫不说,万一在展览上散了架……咱卧牛坪的脸可就丢到国际上去了!”

质疑如同冰雹般砸来。小玲没有争辩,她直接走到那几根竹根前,拿起最沉重的一根。那竹根虬结扭曲,布满虫蛀风蚀的孔洞和坚硬的瘤疤,入手沉甸甸的,带着一股来自大地深处的蛮荒气息。她双手紧握,用尽全身力气试图掰动它,竹根纹丝不动,反而硌得她掌心生疼。一股绝望的凉意瞬间爬上脊背。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冰冷坚硬的现实击垮时,春梅嫂子沉默地走了过来。她没看任何人,直接抄起一把最沉重、刃口最厚实的特制劈篾刀(通常用来处理最粗的老竹),走到小玲身边,对着那根顽固的竹根,凝神片刻,然后猛地吐气开声:“嘿——!”

刀光如匹练般落下!不是蛮劈,而是精准地沿着竹根上一个天然裂缝的走向,刀锋切入,手腕以一种奇特的螺旋力道猛地一抖!

“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那根看似坚不可摧的竹根,竟被硬生生劈开一道深长的裂口!虽然只是裂开,并未完全分离,但这一刀,如同劈开了笼罩在众人心头的阴霾!

春梅嫂子收刀,额角沁出汗珠,气息微喘,但眼神锐利如刀锋:“看见没?竹根也有‘筋’、有‘缝’!只要找对地方,用对力气,没有劈不开的‘骨’!”她看向小玲,眼神仿佛在说:“丫头,路给你劈开条缝,剩下的,看你自己的骨头硬不硬了!”

小玲看着那道裂口,眼中熄灭的火焰重新燃起!她明白了,处理竹根,需要的不是硬碰硬的蛮力,而是如福伯所说“观竹之性,顺竹之理”的洞察力,以及春梅嫂子这凝聚了数十年功力的、精准而强悍的“破竹之力”!这同样是“砌魂”的一部分!

一场前所未有的攻坚战开始了。整个卧牛坪竹韵工坊,被“脊梁”项目彻底点燃,也彻底卷入了小玲这场疯狂的冒险。

小玲成了绝对的核心和灵魂。她几乎不眠不休,整个人瘦了一圈,眼窝深陷,但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仿佛燃烧着生命的本源。她与几根形态各异的竹根日夜相对,手指抚过每一道沟壑、每一个瘤疤、每一处裂缝,感受它们的“性格”和“脉络”。她要让这些沉默的“脊梁”在作品中“活”起来,成为支撑整个艺术构想的骨架。

设计图在草稿纸上被反复推翻重来。篾片与竹根的结合方式,成为最大的难题。传统的榫卯?竹根形态不规则,无法开凿。胶粘?那是对竹材生命力的亵渎,也违背了“砌魂”的本意。小玲苦思冥想,福伯笔记里一段关于“竹钉合榫”的记载让她灵光一闪——利用竹材自身,制作特殊的连接件!

她挑选最坚韧的老黄竹,精心削制出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竹钉、竹楔、竹销。这些连接件本身也经过她的特殊处理(火煣、打磨),成为作品肌理的一部分。她像一位进行精密手术的医生,在竹根的天然裂缝、孔洞和瘤疤之间,寻找最巧妙、最稳固的连接点,利用竹钉竹楔的弹性与摩擦力,将处理好的篾片组件,如同生长般“嵌入”或“攀附”在竹根之上。这个过程需要惊人的空间想象力、结构力学直觉和手上毫厘不差的精准度。每一次尝试,都伴随着竹钉崩断、篾片碎裂的失败。废弃的连接件和篾片,很快堆满了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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