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艺术品(1/2)

省城艺术展的热度如同盛夏的蝉鸣,喧嚣而持久。福伯那幅《空山新雨》壁挂的照片在网络上被疯狂转发,“沉默巨匠”、“指尖上的水墨”等赞誉不绝于耳。“卧牛坪竹韵”的品牌,一夜之间从深山工坊跃升为备受瞩目的文化符号。订单,尤其是那些指定福伯或春梅嫂子亲制的艺术品级订单,像决堤的洪水般涌来,工坊的排期密密麻麻,压得人喘不过气。

然而,卧牛坪的空气中,弥漫的却不是纯粹的喜悦,而是一种沉甸甸的、被成功阴影笼罩的忧虑。这忧虑的中心,是李老四那间飘散着淡淡草药味和衰老气息的房间。

老人的生命力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流逝。他瘦得脱了形,嶙峋的骨架裹在宽大的旧衣里,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曾经能拍得轮椅扶手砰砰作响的左手,如今虚弱地搭在床边,手背上青筋虬结,皮肤薄得像一层皱巴巴的纸。咳嗽不再是偶尔的爆发,而成了绵长而痛苦的背景音,每一次咳嗽都牵动着全身的骨骼,发出令人心颤的“喀啦”声,蜡黄的脸憋得发紫,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和无法言说的痛苦。

“爸,听句劝吧,咱去省城……大医院,啊?”李强半跪在床边,用温热的毛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父亲额头的虚汗,声音哽咽着,带着近乎哀求的颤抖。他看着父亲深陷的眼窝,那里面曾经有鹰隼般锐利的光芒,如今只剩下两潭浑浊的死水。

李老四费力地转动脖颈,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声音。他的目光固执地投向窗外,越过低矮的屋檐,执拗地望向民宿的方向——那里,有他倾注了半生心血、如同孩子般的飞檐。他用尽全身力气微微抬起左手枯瘦的食指,颤抖着,固执地指向那个方向。他的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决绝的眷恋和托付。

顾安和林薇站在门口,将这一幕尽收眼底。林薇的眼眶瞬间红了,她别过脸去,用手背飞快地蹭了一下眼角。顾安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哽塞,走上前去。

“老四叔,”顾安的声音放得又轻又缓,生怕惊扰了老人微弱的呼吸,“您看,这是今天刚收到的。”他拿出手机,点开一个视频。屏幕上,是省城艺术展的现场,镜头特意聚焦在那对飞檐的精美照片前,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正激动地对着镜头说:“……这才是真正的匠心!这对飞檐,是有灵魂的!我搞了一辈子建筑,没见过这么有‘气’的厝角头!了不起!”

手机屏幕的光映在李老四浑浊的瞳孔里,那原本黯淡的光点微弱地闪烁了一下。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眼珠费力地追随着屏幕上的画面。当看到那对熟悉的飞檐特写时,他干瘪的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几乎看不清弧度,却像投入死水的一颗石子,在他枯槁的脸上漾开一丝难以言喻的慰藉。他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嗯…嗯…”声,那只抬起的手指,也轻轻地、轻轻地落回了床沿。

“还有这个,老四叔,”林薇也蹲下身,声音温柔得像怕惊碎一个梦,她翻出手机相册,“这是福伯的《空山新雨》在展馆里,好多人围着看,都看呆了……”她一张张翻着照片,有全景,有细节特写,有观众惊叹的表情,“您看,福伯把咱卧牛坪的山水,都编进去了……”

李老四的目光追随着那些照片,呼吸似乎平顺了些许,胸口的起伏不再那么剧烈。他微微阖了一下眼,又睁开,那只左手极其缓慢地挪动了一下,似乎想触碰屏幕上的画面,最终却只是无力地垂落。

福伯的轮椅,不知何时停在了门口。他沉默地看着床上形容枯槁的老伙计,布满沟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窝深陷的眼睛里,翻涌着厚重的、化不开的悲凉。他操控着轮椅,无声地滑到床边,伸出那只同样布满岁月痕迹和老茧的手,轻轻地、轻轻地覆盖在李老四那只枯瘦的手背上。没有言语,两只苍老的手叠在一起,如同两段即将燃尽的枯木,传递着一种超越语言的、沉重的默契。李老四的指尖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一滴浑浊的泪,顺着他深陷的眼角,悄无声息地滑落,没入灰白的鬓角。

此情此景,让一旁的王秀英再也忍不住,捂着嘴冲出了房间,压抑的呜咽声从门外传来。李强别过头,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顾安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沉重。他知道,这是李老四在用最后的气力,向他们告别,也是在无声地嘱托——守住卧牛坪,守住那份“魂”。

工坊里,机器的低鸣依旧在角落里规律地响着,但气氛却与往日的紧张忙碌不同,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肃穆和专注。福伯的“无声课堂”产生了意想不到的魔力。

学徒区,往日里那些浮躁的眼神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小玲坐在矮凳上,腰背挺得笔直,手里紧握着一块磨刀石,正学着福伯的样子,沾了清水,一丝不苟地打磨着手中的篾刀。她的眼神不再乱瞟,而是死死盯着刀锋与石面接触的地方,每一次推拉都力求平稳、均匀。汗水顺着她光洁的额头滑下,滴落在磨刀石上,她也恍若未觉。她的嘴唇紧抿着,透着一股不服输的倔强,又带着对“功课”的敬畏。

旁边的春梅嫂子,手指上还缠着一小块白纱布,她并没有动手编织,而是像一个最严格的考官,目光如炬地扫视着学徒们刮出的每一片篾胚。她拿起小芳刚刮好的一片,对着光线仔细看了看,又用手指捻了捻厚度和韧性,眉头微蹙。

“小芳,”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这片的头尾,刮得太急,厚薄不均了。你看,”她用手指点了点篾片两端略厚的地方,“这里,刮刀下去的角度不对,力道没收住。‘骨’没打好,编出来的东西,再好看也是‘瘸腿’的!”

小芳的脸颊腾地红了,她有些不服气地小声嘟囔:“春梅姨,我……我已经很小心了,就差那么一点点……”

“一点点?”春梅嫂子拿起篾刀,塞回小芳手里,眼神锐利如刀,“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你问问福伯,他刮了一辈子篾,能容忍‘一点点’吗?”她说着,目光瞥向角落里的福伯。

福伯并没有看这边。他依旧坐在学徒区前方,面前放着一小段竹筒和篾刀。但他没有立刻动手,而是用那双枯瘦却异常稳定的手,细细地摩挲着竹筒的表面,感受着它的纹理和韧性。他的动作极其缓慢,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专注。仿佛他手中的不是一段普通的竹子,而是有生命、有呼吸的活物。他微微侧着头,耳朵几乎贴在竹筒上,似乎在倾听竹筒内部细微的声响——那是竹纤维的密语,是它最本真、最渴望被尊重的“性”。

然后,他才拿起篾刀,手腕悬空,刀尖在竹筒上轻轻划过,留下一条几乎看不见的细线。他的动作轻柔得像怕惊扰一个梦。下刀时,手臂的肌肉微微绷紧,手腕却稳如磐石,刀锋顺着那道无形的线切入,“嚓……”一声轻得几乎听不见的脆响,竹筒应声裂开一道笔直得如同墨线的口子。整个过程,没有一丝犹豫,没有半分滞涩,只有一种行云流水般的韵律感,仿佛刀与竹早已心意相通。

小芳看着福伯的动作,再看看自己手中那片被春梅嫂子指出问题的篾胚,脸上的不服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羞愧和震撼。她默默拿起那片篾胚,走到旁边的废料筐前,毫不犹豫地扔了进去。然后,她重新拿起一段新竹筒,学着福伯的样子,先闭上眼睛,用手指细细感受竹筒的纹理,然后才拿起篾刀,屏住呼吸,开始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开破。她的动作虽远不及福伯流畅,但那份专注和力求精准的态度,却前所未有。

“这就对了。”春梅嫂子看着小芳的改变,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但语气依旧严厉,“磨刀不误砍柴工!心沉下去,手才能稳!手上的茧子,不是白磨的,那是咱手艺人的‘功勋章’!”

工坊里,一时只剩下“沙…沙…”的磨刀声,“嚓…嚓…”的开破声,以及春梅嫂子时而响起的、毫不留情的点评声。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不再刺耳,反而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充满力量感的韵律。机器的低鸣被这专注的“人声”彻底掩盖。

然而,这份难得的专注并未持续多久。李强跌跌撞撞地冲进工坊,脸色煞白,声音带着哭腔和恐慌:“安哥!林薇姐!快……快去看看我爸!他……他……”

顾安和林薇心头猛地一沉,拔腿就往李老四家跑。工坊里的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空气瞬间凝固。春梅嫂子手中的篾片“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王秀英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福伯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射出锐利的光芒,他死死抓住轮椅扶手,手背上青筋暴起,操控着轮椅就要往外冲。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