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出路(1/2)
卧牛坪的清晨,被一声嘹亮而饱含情感的唢呐声撕裂了惯有的宁静。那声音激越、穿透力极强,带着一种近乎悲怆的喜悦,在山谷间久久回荡,惊飞了林间的鸟雀,也瞬间点燃了整个村庄。
顾安和林薇几乎是冲出民宿大门的。他们知道,这唢呐,是顾长海珍藏的宝贝,非重大场合绝不动用。能让他在大清早吹响它的,只有一件事!
村口,一辆擦得锃亮的七座商务车缓缓停下。车门打开,李老四的儿子李强先跳下车,随即小心翼翼地搀扶下一个人。
是李老四!
他穿着簇新的深蓝色棉布衣裳,头发剃得短短的,露出青白的头皮,身形比住院前更显枯瘦,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他的右半边身体依旧显得僵硬无力,右手臂弯曲着搭在腹部,右腿几乎是被儿子半抱着拖在地上。但他没有坐轮椅!他拄着一根崭新的、打磨光滑的枣木拐杖,左脚坚实(虽然还有些颤抖)地踩在卧牛坪熟悉的、带着露水的泥土上!
他那张被病痛和岁月深刻雕琢过的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在剧烈地颤抖。那只唯一能动的左手,死死攥着拐杖的龙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浑浊的眼睛瞪得极大,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是难以置信的狂喜,是近乡情怯的惶恐,是穿越生死归来的悲怆,更有一种近乎贪婪的饥渴,死死地、一寸寸地扫视着眼前这片魂牵梦绕的土地:远处的青山依旧苍翠,近处的野菊花在晨风中摇曳,熟悉的土路,熟悉的房屋轮廓……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呼哧呼哧”的沉重喘息,不是因为疲惫,而是巨大的情绪冲击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老四叔!”顾安和林薇的声音带着哭腔,几乎是扑了过去。
“爸!爸!咱们到家了!到家了!”李强紧紧搀着父亲的手臂,声音哽咽,眼含热泪。
顾长海放下唢呐,眼圈通红,几步抢上前,想说什么,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声音,只是用力地、重重地拍了一下李老四没拄拐的那边肩膀。赵石头和钱木匠也挤在前面,两个平时沉默寡言的老匠人,此刻激动得像个孩子,一个劲地搓着手,嘴唇翕动,喊着:“老四哥!”“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王秀英带着工坊的妇女们、福伯也被春梅嫂子推着轮椅赶来了,还有闻讯而来的村民们,瞬间将小小的村口围得水泄不通。没有喧哗,只有一张张写满激动、欣慰和敬意的脸庞,无数的目光聚焦在那个拄着拐杖、颤巍巍站立的身影上。
李老四的目光,艰难地、缓慢地,从一张张熟悉的脸上掠过。当看到赵石头、钱木匠时,他的视线停留了片刻,那里面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兄弟情谊和共同奋斗的记忆。当看到坐在轮椅上的福伯时,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痛楚和同病相怜的叹息。最后,他的目光定格在顾安和林薇身上,充满了无尽的感激和托付。
“嗬…嗬…”他喉咙滚动,发出急切的气流声,那只左手猛地抬起,不是指向人群,而是固执地、颤抖地指向民宿的方向!指向那几对在晨光中清晰可见的、骄傲昂首的厝角头!
他想去那里!立刻!马上!
“老四叔,走!咱们回家!回家看咱们的‘孩子’!”顾安立刻会意,声音哽咽却异常洪亮。他和李强一左一右,小心翼翼地搀扶住李老四。林薇和顾长海在前面引路,赵石头、钱木匠紧随其后,村民们自发地让开一条通道,默默地簇拥着这位归来的老匠人,向民宿缓缓走去。
这段并不长的路,对李老四而言,却如同再次跋涉千山万水。每一步都异常艰难,左腿支撑着全身大部分重量,每一次迈步都需要巨大的意志力驱动那麻木僵硬的右腿向前拖行,汗水迅速浸湿了他的鬓角和后背。但他拒绝停下来,也拒绝别人背他。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那飞檐的轮廓越来越清晰,他眼里的光也越来越亮,越来越烫!
终于,他们走到了民宿的大门前。崭新的木门敞开着,大堂里那面恢弘的竹编山峦背景墙在晨光中散发着温润磅礴的气息。
但李老四的目光,却像被磁石吸住一般,牢牢地钉在了屋檐之上!
他猛地挣脱了顾安和李强的搀扶,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全靠手中的枣木拐杖死死拄在地上才没有摔倒。他仰着头,脖子上的青筋因为用力而暴起,浑浊的眼睛一眨不眨,像最精密、最苛刻的仪器,一寸寸、一丝丝地扫过那几对厝角头!
从最底部的“水戗发戗”,到中间的“跌落戗”,再到最顶端那对飞扬灵动、如同凤凰展翅般的“燕尾脊”翘角!他的目光在每一道灰塑的线条上停留,在每一块砖缝的交接处审视,在那精心设计的承重结构和防水处理的关键节点上反复逡巡……那不是欣赏,那是一个匠人对自己毕生心血凝结之作最严格、也最深情的“验收”!
时间仿佛凝固了。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连山风都似乎静止了。只有李老四沉重的喘息声,和他那只紧紧攥着拐杖、指节发白的左手。
突然,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虚弱,而是巨大的情感冲击!那只唯一能动的左手,猛地松开拐杖!
“爸!”李强惊呼,想冲上去扶。
但顾安拦住了他。他看到李老四眼中喷薄而出的、如同岩浆般滚烫的泪水!那泪水汹涌地冲刷着他深陷的眼窝,沿着深刻的皱纹奔流而下。他的嘴唇疯狂地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嗬…啊…啊…”的、如同困兽般嘶哑又兴奋的呜咽!那不是悲伤,那是失散多年的孩子终于看到亲生骨肉般的狂喜!是历经劫难后,发现自己最珍视的“魂”依然完好无损、甚至更加神采飞扬的巨大慰藉和骄傲!
他松开了拐杖,那只左手不顾一切地、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渴望,竭尽全力地向上抬起!抬向那离地数米高的飞檐!他想要触摸它!哪怕只是空气!他想要感受那砖石的冰凉,那灰浆的粗糙,那线条的流畅!那是他倾注了灵魂的“孩子”啊!
“老四哥!”赵石头再也忍不住,老泪纵横,“它好好的!飞着呢!飞得可精神了!”
“是您砌的魂!它没塌!它立住了!”钱木匠也带着哭腔喊道。
顾安和林薇的眼泪也瞬间决堤。顾安一个箭步上前,用自己的肩膀稳稳地顶住李老四剧烈颤抖、摇摇欲坠的身体,同时紧紧握住了他那只拼命向上伸出的左手。林薇则迅速示意旁边的人搬来一个结实的矮凳。
“老四叔,”顾安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将李老四的左手,连同自己的手一起,坚定地按在民宿入口那坚实的、带着岁月感的老门框上——那门框的木质与线条,同样凝聚着他们共同的心血,“您摸摸!摸摸这柱子!摸摸这砖!摸摸这门槛!这都是咱们的‘孩子’!它结实着呢!它在这儿!它等着您回来!”
李老四的手掌触碰到冰凉坚硬的门框,那真实的触感如同电流般瞬间贯穿他全身!他的呜咽声更大了,充满了宣泄般的释放。他的手指在门框粗糙的木纹上用力地摩挲着,仿佛在确认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他的目光终于从飞檐上缓缓移下,落在大堂内部。当他看到那面巨大的、在晨光中流淌着光影、如同活过来的群山般的竹编背景墙时,他的眼神再次被震撼填满!
“嗬…好…看…”一个极其模糊、沙哑,却异常清晰的声音,艰难地从他喉咙深处挤了出来!这是他患病后,第一次清晰地、有意识地表达出完整的词语!
“好看!老四叔!好看!真好看!”林薇泣不成声,用力点头,“这是福伯、秀英姐、春梅嫂子她们,用您教的手艺,一起‘砌’出来的另一道‘魂’!”
李老四的目光在竹编墙和飞檐之间来回移动,浑浊的泪水依旧不停地流淌,但那里面,只剩下纯粹的、巨大的欣慰和满足。他那只按在门框上的手,终于不再颤抖得那么厉害,而是带着一种沉甸甸的、重新找回根基的力量感。
卧牛坪的“魂”,此刻才算真正归位。老匠人与他的“孩子”,跨越生死,终于重逢。这场无声的“验收”仪式,胜过千言万语,深深烙印在每一个在场者的心中。
李老四的归来,如同给卧牛坪注入了一剂强效的凝聚剂。他虽不能劳作,却成了民宿和工坊最珍贵的精神图腾。他每天都会被李强或顾长海推着轮椅,在民宿内外“巡视”。他的目光依旧是挑剔的,看到哪块地砖缝隙有点脏,哪盏路灯罩子上落了灰,便会用那只左手发出“叩叩”的敲击声提醒。看到客人对竹编或飞檐露出赞叹的神色,他那张严肃的脸上便会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孩子气的得意。
然而,陈总代表的资本阴影,并未因这份温情而散去。周明远再次打来电话,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和压力:“安子,薇薇,陈总那边又催问合作意向书的事情了。他们对卧牛坪竹韵的品牌价值和你们的设计理念确实很看好,开出的条件也算优厚。但市场不等人,他们不可能无限期等下去。你们考虑得怎么样了?”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