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在那一角患过伤风(2/2)

这个声音。这个声音是穿透三年时光壁垒的箭矢,带着旧雨季潮湿的泥腥气,带着病房里消毒水冰冷的气味,带着枕下那叠新钞沉默的压迫。它像一粒滚烫的炭火,猝然掉进顾安平静了三年的心湖。

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在了脊背上。顾安极其缓慢地直起早已酸痛僵硬的腰,骨骼发出沉闷的轻响。汗水糊住了视线,眼前晃动着一片晃眼的金黄光斑。烈日灼烧着皮肤,天地间一片静寂,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视野终于勉强聚焦。她就站在几步开外,站在稻草人投下的、扭曲晃动的阴影边缘。

不再是记忆里纤尘不染的白毛衣或鹅黄裙衫。她穿着白色短袖衫和浅蓝布裤,布料有些宽大,被风鼓起时,像一只停驻在稻浪上稍憩的鹤。裤脚卷到小腿肚,沾着新鲜的泥点。怀里抱着一个磨了边的速写本,露出的指关节比从前更显修长,也透出一种书卷气的苍白,像是久未触及阳光的宣纸。

镇上的孩子总会被家长培养几个兴趣爱好,搬到镇上之后,母亲楚芳芳给沈知微报了速写班。

几缕被汗水濡湿的黑发贴在光洁的额角,发梢上还粘着几颗细小的、金黄的稻屑。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在她身上,那张脸似乎褪去了几分少女的圆润,轮廓更显清晰,但那双眼睛——依旧清澈得如同山涧深潭,此刻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静静地落在我流血的手指上。

喉咙像是被烈日烤干的河床,龟裂得发不出任何声音。所有的气流都堵在胸口,鼓胀着,带来一阵尖锐的闷痛。手指上的伤口还在细微地跳痛,血珠子凝聚、拉长,终于不堪重负,滴落在脚边金黄的稻茬上,砸开一小团深暗的颜色。

她向前挪了半步。影子向前延伸,如同一小片骤然降临的荫蔽,恰好覆盖住顾安受伤的手指和那滴刺目的血。

“我在画夏收。”她轻声说,像是解释自己的出现。指尖翻开速写本,随着动作,几颗饱满的稻粒从书页里滚落出来,掉进泥土。翻开的纸页上,用铅笔勾勒的正是眼前这片翻滚的金涛,构图中心,是那个歪戴破草帽的稻草人。炭笔涂抹得浓淡相宜,稻草的质感仿佛触手可及。然而当我的目光掠过稻草人那张被草帽遮挡了大半的脸部轮廓时,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那草帽下模糊勾勒的人脸侧影线条,那微微抿起的唇角弧度……分明是顾安!甚至稻草人空荡荡的胸前,被炭笔浓重地强调出的一颗充当纽扣的圆形痕迹,边缘都带着一道细微却熟悉的裂痕纹路——那是三年前他摔倒时,白衬衫第二颗扣子特有的裂纹!

风猛地掠过田野,掀起更大的金色浪涌。稻草人头上那顶破烂的草帽也被风掀飞,像个失控的轮子,翻滚着跌进深深的稻浪里,瞬间消失不见。远处隐约传来母亲焦急呼唤顾安名字的声音,呼唤声被热风吹得断断续续。

顾安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手猛地伸向腰间那个磨得发亮的旧红布袋——里面是三年来一枚枚攒下的、准备偿还的钱币,还有那枚始终未动的、带着体温和无数辗转难眠夜晚汗水的一角硬币。粗糙的布面摩擦着指尖未愈合的伤口,带来一阵清晰的刺痛。

一只微凉的手却更快地覆了上来,轻轻按住了顾安颤抖的手腕。她的掌心带着铅笔的灰迹,像初晨草叶上的薄霜。

“别找了。”她的声音很轻,目光垂落,长长的睫毛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两弯小小的、颤动的阴翳,“那年……那张压在药费单最底下的零钱……”她顿了顿,仿佛在斟酌字句,又像在回溯遥远的记忆,“是我攒了三年的冰棍钱。”

这句话如同一道无声的霹雳,在顾安脑中骤然炸响!无数个被高烧和羞愧扭曲的病房日夜,母亲压抑的哭泣,父亲沉重的背影,那叠崭新纸币带来的巨大屈辱……一切的一切,仿佛都在此刻找到了一个荒谬而灼痛的源头。原来那些压垮少年脊梁的“恩情”巨石之下,埋着的不过是另一个少女小心翼翼积攒的、沾着也许同样微小心事的清凉甜蜜。

搞定了速写,沈知微给农忙的乡里人递水送清凉,险些要摔倒还好顾安及时出手。

风更大了,裹挟着浓郁的稻香,掀起沈知微的衣衫,也撩动顾安额前被汗水浸透的乱发。她轻轻抬起覆在顾安腕上的手,指尖沾着一点我手上的血痕和泥土,却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力度,轻轻拂过我掌心那些经年劳作磨出的、如同刻印般的粗糙厚茧。那微凉柔软的触感,仿佛在擦拭一块蒙尘太久、几乎被遗忘的旧年月光。

远处母亲的呼唤声近了,带着庄稼人特有的穿透力。她像是被惊动的鹤,迅速抽回手,将速写本紧紧抱在胸前,仿佛那是抵御一切的盾牌。深深看了顾安一眼,那一眼里包含了太多——歉疚?怀念?还是某种更复杂、难以言喻的情绪?然后她利落地转身,衣衫瞬间被身后磅礴的夕阳染透,流淌着熔金般的光芒,刺眼得让我瞬间想起三年前病房里,她转身离去时衣角那最后一抹、未被尘世揉皱的纯澈明亮。

当顾安终于能低下头,摊开一直紧攥的、布满汗水和血迹的左手掌心时,那枚被体温焐得滚烫的一角硬币,边缘早已深深嵌进了皮肉之中,留下一个清晰的、带血的圆痕,像一颗凝固在掌纹里的、沉默的第三十三枚月亮。

“谢谢你的创可贴,微微!”顾安真诚道。

“安哥哥,谢谢你又一次护住了我。”沈知微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轻声在顾安耳边说道。

那一天,顾安再一次羞红了脸。

两世水泥封心四十多年,啪的一声,出现了裂缝,顾安你还是被拿捏住了。